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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七夜一个女军医的79对越亲历记

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的中国女兵

(一)

当年发此文时,我不知该把它放进哪个栏目。我想,这个故事很多人在心里讲过,只要他曾是故事中的人;当年写的时候离那段历史虽然不算久远,但它确实是逝去的往事;这故事有关战争似乎注定它不是喜剧,而且它毕竟不只是讲战争。

谁说往事是一团乱麻?不,生活不是无绪的,它象一粒一粒的蚕茧,堆放着;每一粒茧都有它那一个丝头,找到它或者是无意中抽动它,都会抽出长长一段丝来,那是生命的片断,把它们串起来,就是完整的生命。

我在南宁的朋友李桂生是个聪明而且健谈的人,六年前初冬的一个黄昏,一齐在他老爸家喝过酒吃过饺子对我说,姐夫也参加过对越作战的,不知道怎么搞的,回来人整个变了个样,以前人家是很爱说话的人哦。

又有一次,在驰往成都的列车上和一个人聊天,不知怎么地,就说到我们都当过兵,然后就扯出对越作战的事儿。他说自己的部队最早调往前线,方向是云南,任务是打穿插。说仗打得很勇敢也很惨烈, 全班剩他一个人,全连么,只剩下了二十来人。不过很快和赶上来的兄弟部队编在一起,重新投入了战斗。我注意到他说的时候,眉宇间拼出一个“川”字;声音压得很低;语句是那种不怎么连续,挺犹豫的样子,眼神飘浮不定。他给我的感觉是在忍疼揭一个伤口,他不得不轻轻揭。 这个人在西安站下车。记得那时也近黄昏,暮色和人流很快淹没了他的背影。

而二十多年前,也是在火车上,我认识了冯鹏,一个梦想从事文学的陕西青年,他会填很不错的词。可惜他那些深情并壮怀激烈的词我并未保存下来。不过,十年前他因故在陕西汉中服刑,我曾打算探监来着。认识四年后的某一天,他在信里对我指点:为什么不把你记录的整理出来?那是绝好素材。其实当时我倒想搭上文学的列车。可是那时我没想过把它们做素材。比起死掉的人,活着已经不错。想起死去的人,活着也觉得不理所当然,你还想要求更加多吗?

就是这个月十二号那天,我回到电视机前在央视《人物》节日中知道了梁子这个女孩儿,是的,我喜欢把她这样的人叫做女孩儿——梁子是八六年老山前线 的战地女摄影记者——节目中显示了她身着军装和军人父亲的合影,从军装款式上,让我知道她和我是同时代人有相同的经历。当时她回答主持人“战场生还有什么感受”的话让我莞尔——梁子激动而且冲动,说话象打冲锋:“我为自己的勇敢而自豪!我感觉自己是个真正的人!”的确,她这话也没有错儿。然而后来她还是说:“从那以后,我就讨厌战争,听到有人说打仗,我就生气!”我立刻就喜欢上这个说话直来直去,性格像个男孩儿的女孩。

没错,我觉得自己在那埸战争中也有自己的疼痛,虽然我未能损失一根毫毛,可我好象也从此变得少语了;关键是,我也和那位姐夫,和列车上那不知名的打穿插的士兵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希望自己想那件事。这倒是为什么伟大的埃斯库罗斯?你为什么没激起我们的浪漫主义激情;你为什么没能激起我的英雄主义情怀?难道说,我们不是生在六十年代,看着《英雄儿女》长大的一代吗。

(二)

不过,战争必得留给我们一些东西:它使我们有了“战友”而不是别的什么。他们和你一起在黑夜出发,一齐在紧张中赶赴战场;一齐挖掩体,一齐护着头听炮弹从头顶呼啸而过;年青的士兵们一齐用稚气的眼睛,突然间看到血的面孔,瞬间走过他们一生的残酷,一夜之间从孩子变成大人。你说,你能不记住他们和她们吗?

现在,我常爱看那些满面稚气,背着书包出入校门才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出神回想当年和他们差不多一样大,经历却不相同的人们的往事。是的,你不会轻易忘掉他们:向华,重庆兵,我的付副班长;小李子,郑州兵,在坑道里只和我们呆过一夜的男兵,记得他才十五岁;王利君,来自丹东,我的好朋友,当时和我分在同一个手术组;小赵,北京兵,我的好朋友,当时跟齐付院长当通信员;夏所长,总爱把我们叫做“娃娃”;李燕,四川兵,漂亮得像个明星,抬起伤员却像个男孩子一样舍命;北京兵刘大伟,我们都叫他油子兵,平时吊儿郎当,那会儿也不声不响只知老实干活儿的家伙;李管理员,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炮弹飞来总是拼命吹哨子通知大家 一个进掩体的人;......好多的人,一下子真是不能说完。还有,我尊敬的首长们,如今都在哪里?唔,齐老头子,真是已经在年的某一天,离开我们大伙而去了吗...

齐付院长,其实他那时不老,只因为那时我们太年轻,所以才这么说。他中等身材,有一张极严肃,也极慈爱的面孔,就象影片《英雄儿女》中的王文清政委,令人起敬让人感动,我一直想要我的爸爸就像王政委;他去得太早了。而我,想去看他动作太迟了;即使是现在,他的年龄也不能算老,真的不太算老。所以,让我忽视了生活中时刻会有例外发生这种事情。

之所以首先想到他,是突然想起件让人发笑的事。这好象和要说的故事很不相称,我想这就是战争带给人的另一件东西:你会装得对残酷的事情视而不见,或者对刚发生过的事情假装已经忘记。这个变化的过程很不容量,但是有时候快得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其实残酷的战时,人更可能笑。因为你必须让自己忘记。我们奉命到达待命地的第二天早上,广西宁明县洞朗村,一个掩映在翠绿竹林中的小村子,齐付院长把大家集合起来讲夜半查岗暴露的问题:“总的看来大家表现不错——但是问题也不小。担架排的给我听好喽”!我们竖起耳朵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夜平安无事,早上起床觉得战争离我们远了,说实话都很泄气。

齐付院长接着说:“昨晚查岗查到担架排,站岗的战士挺机灵,老远朝我喊:口令!我心想警惕性挺高嘛,我回答了他口令。可是没想到我们这个战士听了回答,还是一个劲儿问我口令。这倒不说,还哗啦一下拉开了枪栓…”队伍一骚动,大家都捏了把汗。只听老头子说下去:“我心想,你小子怎么训练的,不过还得回答他口令呀。回答完了口令我还特地对他说:查岗!我是齐景臣。可是没想到哇没想到,人家对我大喊一声:“举起手来!”轰一下大家全笑了。老头儿不笑,接着和我们说:“我一听就火了,混蛋!把你们排长给我找来。”好多人都笑坏了。老院长还是不笑,举起巨大的电筒对我们晃:“当时我气得用这个晃他的眼睛来着,呵呵!”他 还是笑了。

二十多年了,我至今能看见他慈父一般的笑容。

那天剩余的时间全院上上下下都在训练如何传递口令,如何在黑暗中正确识别和使用口令。训练间歇,我们除了嘲笑那个过分紧张的战士,还为老院长后怕。

人物简介:齐景臣,七七事变前参加革命。参加过 ,后随部队从东北调四川。于年病逝于四川绵阳市。河北人,标准军人风度,为人钢板直正,打仗敢为先;是我一生中最敬重的人之一,谨以上面的文字纪念他,啊,希望他在天之灵能有所知!

 

 (三)

广西山水算天下美景之一。虽说不远处在交战,眼前所看却一派祥和。你仍不能想象战争来了会怎样。战争仍停留在纸上,停留在节节胜利的战报上。真的战争,离我们的感觉仍是那么远。

我们是在到达待命地第二天下午接到出发命令的。当时我和王丽君在离驻地一里远的井边洗头,此前有消息说我们这支部队也许不会出去了。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极为失望。接到通知,我们披着湿发,抱着一堆衣服拼命跑回来。那时驻地四周是一片紧张。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打背包,收拾装备。不久又接到另一个通知:留下一切能证明身份的文件,一级着装,待命出发。战争就这样地来了。我们又丢开背包,全体集合到村子下面的空地上。重点整理各自的药箱,检查枪枝弹药,防毒面具,背上从四川出发带了一路的干粮代,水壶,包,穿上硬邦邦的防刺胶鞋,等等。

回想那个下午,真是非常电影:村前的低地上,好些穿绿色伪装的卡车庞然停着,十分硝烟的感觉;从没见过面的司机们,突然间出现,虽说有思想准备还是让人觉得不寻常;大家脸上兴奋着又强制性的沉静,我自己感觉,有种人类意识到危险后自我保护性的麻木。男兵们一箱接一箱,往卡车上抬箱子;村民们被允许站在远远的坡地观看;女兵们少不了有点叽喳;院长和所长们紧张的忙活着,在各个战时单位间匆匆过往,给留守人员和出发人员分别开会;李管理员 一次给大家发放干粮。很早我就没想到的是,干粮袋仍然得像电影里的八路一样得挂在肩上,在里面装的是饼干,也算现代化了。我一直有意无意的找着感觉,有些个瞬间,我觉得那种气氛不是上战埸,象是去搞一次野营。

因为身体的原因,我被分到全所最轻的战备箱,里面只装敷料,重量不足五公斤。然而就是这个内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箱子,我也开始和大家一样,差不多 百次检查它。我把里面的敷料又一次排排放好,要知道,那的确关系到战士们生死!接下来,觉得自己的干粮袋太鼓了,分了些给男兵曹内银背着;我还觉得天气实在太热,没必要按规定带绒上衣,悄悄把它们打进背包,给看守人员。我想我是全院最轻装的一个了,当时很得意。而我最担心的,我的纸和笔被发现;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年我想都没想,那是否违反了规定?如果是,会有什么后果?知道把它们藏在防毒面具袋子最下面,压紧;特别特别高兴的是,挎包里有一把手电,是夜里执行抢救任务用的;不过不是老院长那种能装四节电池的大家伙,倒真是可惜。带了一块红布,好蒙在手电上用。

确信做完一切,心情放松了,就坐在药箱上梳头。记得那会儿一眼瞥见了曹内银,问他:是不是还带着你的奶液?他一听我又来问这个,试图装做没听见,不肯回答,可我那肯放过他?部队来广西前一次训练中,我发现一瓶擦脸油悄悄躺在我管理的战备箱里面,一阵追究,确认东西属于这个黑黑皮肤来自云南的小兵,着实大吃一惊:他竟在这种时候企图把这东西偷运到遥远战埸上!让我不理解也很生气,不客气地给他当埸通通清理出去。过后总找机会嘲笑他,让他头疼不已。呵呵,现在觉得又到嘲笑他的时候啦。他努力不生气,随我数落了一阵, 脸上终于露出难为情的表情,我也瞪起了眼睛。不过 他又憋不住笑了,咧开缺了半颗门牙的嘴,象个正在换牙的小男孩儿。那时候我心情很差。而我像看多了新中国战争片的人一样,有着浪漫的战争观,对战争抱以极大好奇,是自己要求上前线的。我把来前线当做解脱坏心情的好机会。可我还是常常无比惆怅地望着热闹的人们。然后就望见了老兵刘振超。此人聪明但脾气较坏,有时候高兴了也笑,不过他一笑,会露出一口黄牙齿,因为他是河南周口人嘛,那地方高氟老百姓据说都患黄牙。医院手术室做洗手护士已经五年,精通手术器械,可是,呵呵,打枪的不行!出发前和出发后,大概一直忙于训练如何快速展开手术室,在最短的时间内实施战地手术室救护,所以连每天的口令也记不清,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并不很聪明。接到上前线的命令,医院从两个医疗所扩编成三个,他和我一起分在二所,又同分在手术组。昨天下午一同训练回答口令,他竟然傻乎乎的,仍然出错,被候院长嘲弄一番,惹得众人笑了一阵,所以从昨天下午起,我见他总向他大喝一声:“口令”!然后看他如何对我吹胡子瞪眼睛,以此寻些开心。

不过现在即使我喊“口令”,刘振超也顾不上对我瞪眼,他在和院长争辩,他的老乡被指定做留守人员了。他和孙新才一起试图替他争取,我知道,他们是同乡,想一起上去。不过我看院长朝他们摆摆手他们被赶了回来,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我猜想需要多一些男兵留下来,加强留守人员的作战能力吧。众所周知,当时越南的特工队活动猖劂,对我边境地区造成很大威胁。而出了四川到了广西却不能到越南,当时被我们普遍认为是 的愦憾。

我身边坐着的小何也盯着那边看,我知道,她暗恋那个不能上前面去的男兵,这按部队规定是不允许的,所以她眼巴巴在一边看。我呢,也只能悄悄她替她愦憾,好在那时,我一身轻松毫无挂碍,换句话说就是没头没脑心里没人。

天最终暗下来,远处围观的老乡更多了。村前空地显得尤其狭小拥挤,因为暗下来的缘故,神秘紧张的气氛浓浓的从暗处袭击人们。好在汽车也开始发出阵阵轰鸣--部队终于接到出发命令,我们开始顺序登车。朦胧中我看见我的朋友林亚。也许这个腼腆的东北姑娘太过秀美温柔吧,出发前被匆忙决定做留守队员了。一开始她想争辩,可是一句“服从命令”,不习惯说话的她再说不出话了。此刻她象找不到去路,也找不着来路,那么迷茫地在渐晚渐重的暮色中张望。人有时候很奇怪,即使出去有危险吧,一起经历危险或者死亡,比一下子被抛在一边要好受些,那时候我这么认为。所以,我很替她难过。

(四)

我们部队最早的目标据说是凉山,后来改成了高平。很晚才知道改去高平了,消息是慢慢地,通过口口相传到大家的,没人正式通知。高平是越南的一个省会,距离边境线约六七十公里。晚上十点半左右,我们接近水口,准备从这里穿过国境向高平进发。

汽车在山路上行驶很慢,走了很久。早有人一次次把头探出车外--发现车队如一条巨龙蜿蜒在山野,我们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光点,真让人惊讶。车上没人清楚我们在什么时候,又是如何融入这个庞大车队的。可是你不由感受到一种自豪,感染了一种不能拒绝的力量,这种力量迅速传到每个人心里,让紧张的情绪有所松驰。有些男兵开始点烟抽了,烟头一闪一闪的,照亮了他们的脸庞。那些面孔已经不与你平时熟悉的脸相同,你尽可从那些脸上感到新东西:比如神圣的光泽,英雄的气概,非同凡俗的形像。战争,这种显示人类怪异力量,集中人类美与丑的大事件,会让人的感觉发生巨大改变,或者,让一切颠倒重来!

当时很奇怪,我想起童年的往事来:放寒假或暑假了,一车的小孩儿,吵吵嚷嚷打打闹回家去。有时候车行到很晚还不到兵站,孩子们饿得冻得安静下来;也是这么黑暗的山路,也是这样有些军人,他们点着烟;一样的看见他们的脸,在红色的烟头下被照得一明一灭。只是那时候,我用孩子的眼睛看,看那些红色微光下亲切的面孔。而今我自己也变成了他们,又看见相同的景象,那感觉如此奇妙不能言传,是的确又有相同的能说清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安宁,踏实。这种黑暗中红色微光下军人的面孔,在全世界所有战埸的战壕里,应该都能看到,它传递出来的东西是一样的---如果你即将面临危险,如果你马上要去赴死,你会在这宁静温暖的微光里得到 的安抚。呵呵,我一直有胡乱联想的习惯。好在这时候刘振超打破了沉寂:“指导员,咱到谅山还是到老街”?

结果引来一阵吃吃的笑声。李指导员的嘲笑过了一会儿才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传来:“我说刘振超,你挺聪明的一个人儿,怎么老说糊涂话呢?明天你再好好看看地图,弄清楚谅山在哪个方向,老街在哪个方向,高平又在哪个方位,哎,我说你怎么现在连部队去哪儿都不清楚。”

李来水指导员用他的河北腔,一字一字地说。他有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笑时一对深深的酒窝--如果在白天能看见的,很好看哦。部队扩编之前他是李排长。不过他当班长时候,总是喜欢给我们讲故事,而且他总是讲得特别耐心,后来我们才闹明白,哦,原来他在追求我们漂亮的女班长。当然也是悄悄的。后来他提了干,女班长也复员了,事情才公开化。嗯,这个算不上是战地恋情,不讲了。呵呵!

就要跨过国境线了。车队停下来做 一次检查。一切终于妥当之后,剩下一个最现实和急迫的问题,就是大家都需要方便一下。我们开始下车,有人开着玩笑说,就上我们把 的一泡尿留给祖国吧。而且比较惊人的是,头头们说乘着还在国内,还能用车灯给大家照 一次明。于是所有的车灯都打开了,照亮前面和两旁。头头们大致规划了一下:男兵左,女兵右,大家开始方便吧,动作要快!

可是女兵们从来没有这样被照着无遮无拦,在灯光里在男兵眼皮底下方便,虽然我们独在右边,我们还是觉得很不方便;况且,个别司机稳坐在车座里看着呢。当时 的办法就是想起王亚平那句名言来:“管它的呢,反正不是照在脸上,看不见脸就不算”!这个几乎传遍每个女兵的笑话来自新兵连:两年前我们当新兵时有个晚上,医院小礼堂过夜。医院容易让人联想起死亡或尸体,年青的准士兵们半夜醒来要上厕所竟没人敢去。胆大的壮着胆儿蹭到大门外再也不敢走了。后来有人果断决定,蹲在门口就地方便。不巧的是正当紧张之际,一道电光刷地射了过来,想来是游动的哨兵。众人慌忙逃进门里,惊恐地互问:“着哪一个了!照着哪一个了!”结果没人承认自己被照着了,各自都很难过。倒是王亚平聪明,对大家如是说。一言既出,众人释怀,欢欢喜喜各自入梦去了。还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家明白了一个道理:脸才是最关键的部位。人要的毕竟只是脸么!

最终,我们和所有男兵都方便完了。其实这种时刻,个人的脸也不是那么重要了,要的是安全--没人敢走下公路,离开灯光照亮的地方跑到别处去,怕踩上地雷。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下起了小雨。灯光下的路面闪着美丽的光亮。部队就要悄悄过境,那时车灯也会熄灭,周围会是一片黑暗。气温开始下降。这个时候我开始为自己感到悲哀:我少了一件必须的着装,哦,我的绒上衣!幸好人多我们挤得很紧,我想我能够抗得过去。真正让我担心不安的,倒是藏在秘处的纸和笔。不过真可惜,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不能动手写些什么,你看,这边境的山路和不寻常的雨夜,是何其美丽!

(五)

忘记那一夜是怎么度过的了。总该是那种不安和紧张混合的心情中掺杂些倦意吧。是个步步接近战区彻夜不眠的夜啊!

其实越过边境线很久,车灯也没有熄灭。当时的形势是,在纵深十几里的越南境内,运输线被我们完全控制,所以,道路两侧被车灯扫过的地方,不时能看到集结成阵的坦克,炮队,庞大的阵势蓦然从荒夜闯进眼帘,然后,不动声色消失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留下惊骇和震撼在身体某个地方冲撞,让人莫名不安并激动。而我想这种激动,有时候会让人为战争而狂喜。

后来终于,所有的灯都熄灭了,部队开始悄悄前行。我能感觉到身边坐着的小候,王丽君,我的付班长向华,对面黑暗中老兵刘振超,孙新才,李指导员以及夏所长,我们所有的人,包括特别能咋唬的楚楚,都一下子觉得要屏住一下呼吸。我心里这样想过:也许光荣的时刻要到了!我只是不够清楚,光荣的时刻一旦到来,过后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犹如巨龙般的车队在荒野中潜行。时时停下来做一次停留,仿佛喘息。这样行了半夜大伙才知道,我们不可能一鼓作气冲向前线。前进的车队停下来时,就悄没无声呆在原地。没有人对我们下命令,没有人对我们解释,我们只能无声等待。突然停车,会有一阵心惊的静寂,静寂得让困意消失,又有如潜伏在荒野中等待猎物的野兽般警醒。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记不清是第几次出发了。起伏的山势高大险恶起来,三月初的越南早是春天的季节,只是山下的田间空无人迹,显然那已成战场;杂草丛生的旷野硝烟早已散尽,只剩下一片死寂;绿茵的山坡上零星地丢弃着残破的红毡碎布;山脚下不时有被炮火掀去一半的房舍;荒地里有倒毙的牲畜,很偶然地,会有一具越军尸体,蜷缩在烂泥地里腐烂着;汽车带着我们,穿越那一切,沉着地前行……

我们开始看到越来越多从前线回来的卡车。它们身上带着疲惫的尘土和隐约的弹痕,插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干枯的树枝伪装,驾驭室的窗口一律堵着军用背包用以防弹,它们紧急驶来又绝尘而去;看不到驾驭员的脸,却能猜出严峻和嗅出火线的味道;危险的消息不顾一切地,从那堵得严实的窗口向我们送来,激得人一阵阵心跳。我们都能感到自己离前线近了,没有人轻易乱说乱动。大约是下午五点左右吧,部队终于到达高平。在高平大桥的这一头,我们接到那天的 道命令:原地待命!象是任何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那会儿的阳光不再象白天般炙烤,透过路边高大茂密的竹丛,温和地泻在红土地上,安静而且美丽地照在车身上;高平大桥附近,集结了据传一个团的兵力,保障着这个咽喉要道,这个通往前线,联结后方的生命线;那时候我们当中恐怕很少有人会想:为了夺取它,失去了多少生命?而现在,阳光同样照着那座桥,看上去它非常平常;远远的高平城里,隐约的几栋楼映着太阳的余辉;桥的四周,士兵们荷枪实弹来去匆匆,紧张地做着什么,不过他们都一脸祥和,看不出经历了严重的事情。他们也仿佛对我们视而不见。这种平静而且一点不可怕的前线气氛,让坐在车厢 面的孙新才,放心地把双腿吊在车厢外面,晃荡着,候春华也准备学他的样子,开始把两条腿伸出车厢外准备放松一下。

是的,一路上并没有什么真正惊险的事件发生,只是天亮后遇上三个浑身糊满了泥的我方士兵,来到我们车前借火抽烟,并和刘振超他们攀上了老乡,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用不屑的口气对我们说:“越南人,咳,熊包得很,不经打!”于是他们三个直到离开前,都接受着我们钦佩的目光,算是我们见到的 拔接近英雄的人。他们说只是饿了。大家忙不迭把自己的干粮拿出来,争着递给他们,所长和指导员都用赞成的目光给予鼓励。然后呢,我们顺利到达了高平--这里不是有这么多自己的部队么。我们于是放心接受和煦的夕阳,呼吸春天下午的空气。那时,我都不相信接下来会遇到什么危险,怎么也想不出战争的面目是什么样子。看看我的伙伴们,好像脸上什么也不想,都在四处张望看热闹。楚楚用我们平时常骂她的那种疯颠样子,对着车下忙碌的战士们嘻嘻笑地喊:“嗨!嗨!”结果也没人指出来说她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当。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暗下来,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的太阳,突然间就被浓烟遮敝了一半,我们发现周围燃起了大火,火光从四面的房屋和树丛中窜向天空--有个士兵向我们边跑边打手势,大声的吼叫:“后退!后退!后退!”汽车立刻轰鸣着疾速向后倒去,所有的人这才猛然发现,长长的车队早已不知去向,剩下仍在原地待命的,只不医院一小队人马。出什么事了!哦,接下来全是大火和爆炸声,不停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烟尘冲上天空几十米高,天空有一阵几乎要完全黑了。

一个小时之后,大桥周围的建筑包括民房,一律被爆破掉;所有离大桥过近的障碍,也被清除干净--当然是为了保证大桥的的安全,防止特工队的偷袭。同时,刚才还能看到的高平城,那些奶黄色的粉色的各式建筑,也无影无踪,整个高平城被攻下来后尚残存的建筑都不复存在。这就是在此之前那些士兵们来去匆匆所做的一切,我们夷平了这个越南省会。这就是对越开战前后,我军既定的对越南给予重创的战略实施。

天真的暗下来。现在终于轮到我们了。我们得到了第二道命令:通过高平大桥!那时爆破的烟尘落尽,建筑夷成为一片瓦砾;余火仍在燃烧,冒着缕缕轻烟……又到黄昏了啊!这时,在仍然明亮的光线里,在充满硝烟的空气里,在卡车轰鸣的开进声中,蓦地,我呆住了--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仍然会回想起那个瞬间,反复的回想反复的感受,不明白是什么让我如此震动--看啊,在残垣断壁前面,在无数车轮辗压过的焦土中,在紧张穿越的人们的脚下,一朵红玫瑰静静地开着。她是那么安静,她是那么美丽,她仿佛还在做梦。。。一直到现在,她仍然象昨天一样,开在我的眼前开在我的心里。

九四年底的一个晚上,我住在湖北鄂州某个记不起名字的宾馆,外面的严寒和暖融融的室内,浴室里奶油般柔和的色调,我舒服的洗浴着。突然间又一次感觉到某种震动,十几年前的疑问也终于解开--是的,那是心灵在强烈对比下引起的的震撼。也许人的一生越来越能理解事物的本质,可是也会越来越少对现实如此敏锐的感觉。人的心灵,大多会被平淡的生活磨得渐渐麻木,变得无知无觉。多年前看到什么人的戏剧理论时说,造成激动或者冲突的,来自于事物强烈的反差之对比。我这一生中感觉 的对比,无疑来自于战火与做梦的玫瑰。

天快要黑下来。然后彻底地黑下来。黑暗仿佛要吞没一切。可是那时候黑暗中的我仍然想着,我的四周一直有很多的人。因此我不害怕而且有些兴奋,这时候我们接到了第三道命令:全体向大桥左侧快速进入阵地!于是,在黑暗中我们轻轻跳下卡车,活动一下几乎麻木的手脚,整理好各自的装备,统一往左臂急急扎上一条白毛巾,记牢了当夜的口令。然后,由李指导员领头,一声不响,在黑暗中向预定的阵地快速奔去。

(六)

即使现在,我还是相信自己不必回忆,就能看见进入阵地前的那刻。那一幕无论你怎么赶,二十多年都不曾模糊。现实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昨天发生的事,转眼即逝怎么也留不住。但是假如你用白纸一样的心灵,用不曾见过血的眼睛,去看汩汩流淌的鲜血,你注定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就象我经历的那些日日夜夜。

那天晚上指导员带我们摸黑潜入大桥左侧约三百米处,在那儿见到后勤部一班人马,其中就有前面提到的李丙恒,那时他在后勤部做通信员。 听到的自然是后勤部长“汤司令”熟悉的声音。其实他老人家姓刘,因为形象酷似《地道战》里的汤司令,平时后勤点名时,总是凶巴巴的,我们背地总这么叫他。打从四川绵阳登上军列,再没见过他,在他乡异国的战埸上,突然看到汤司令,突然听到他凶巴巴的说话,竟然一下有种训练后回到营地,见到了在家等候的老爹的感觉,好一阵舒适。不过汤司令很快用他那凶巴巴的声音下达命令了:十二点之前,后勤部全体人员一律转入地下!

所谓“地下”,不是什么秘密所在,就是在眼前平地上挖掩体,然后遁进地底下去。

记得那是个月夜,但大约八点之前月亮没有出来,天很黑,所以能看到铁器碰上石子迸出的火花。我和向华,夏所长,小李子分在一个小组。挖掩体以小组为单位。然后我们拼命干起来,我心里最怕十二点的时候,自己单单被撇在地面上,是一种天真幼稚本能的惧怕。平时不被注意的工具,现在一下子派上了用场,只是远不够用,我们连那小碗也用上了。其实小碗是抢救器材,每人配有一只,是用来遇上伤员的肠子臌出时扣住肠子保持伤口清洁的。没办法,那时候只好用做挖土工具了。

夏所长没能参加挖掘,他忙着和三所所长领着刘振超他们,在一所破房子里紧急建立战地手术室。小组里剩下的人当中只有小李子是男兵,医院,之前都不怎么认得,不过好歹也算个男劳力吧。可惜他那时候刚刚十五岁,个儿还没一些女兵高。地道的孩子。

没曾想小孩子很自信,还没动手挖就对犹豫不决的我和向华宣称,自己从侦察连来,还是懂得这种事情的,按他在侦察连训练所学,掩体应该弄成弧形才对。我一想大概有理,拿起铲子,像上学做游戏圈领地一样,很痛快地背着月亮升起的方向划了个大大的弧形。初开始挖那会儿情绪真的挺不错,有关当时的感受,第二天晚上我用笔是这么追记的:“……月亮慢慢升起来了,一种不知名的昆虫叫着,美妙极了;萤火虫在四周飘浮;在这些的周围,枪声仿佛爆炒豆一般,听说是我方值班的枪声;我们蒙懵无知,为什么要这样值班?但是也觉得有自己的枪声才安全;有炮远远打来又落在远远的地方,也没有人让我们注意这个,所以觉得与已无关……这真不象在打仗”……唉,真是不可思议的好情绪。然而两点之间弧形间的距离总是最远,所以当四周掩体都比我们见深时,我开始冲小李子发牢骚,说都是他出溲主意害的,又不是真的要打枪,避弹坑还要什么弧形的!弧形难道能挡住炮弹落下来吗?说他不懂装懂!小男孩儿大气不敢出,拼命挖土来回答我,未了说:“那,那,你们说咋办呢?”我当然也是无能为力啊。不久我们又懊恼地发现,我们选的地方和别地方土质不一样,表土下面满是小石子儿,任我们使出三倍力气,进度还是比别人慢许多。可是已经不能重来。 的选择就是拼命用小碗用手往外掏土。十指上的皮慢慢地磨破了。汗水顺着头发一滴一滴掉下来,我原本虚弱的心脏,简直狂跳不止,跳得我直想呕吐,一天一夜的行军,早就没水了,嗓子里直冒烟儿;不用说汗水湿透了衣服,沾在身上象捆在身一上样难受,还好,用不着为不带绒上衣而后悔了。

再以后就是水来了,水桶一下被人围成了铁桶;用手电照了一下,是混沌不清的沟水。记得还是齐老头子在后面压低声音提醒道:“大伙注意,放消毒片,一定要放消毒片之后再喝!”当时我真是有一瞬的顾虑,怕喝下有毒的水丧了命,可是干渴的折磨是如此让人无法忍受,那简直是无法想像,等不及消毒片化掉,水已经冲进胃里。想想为了止渴而死,并不是件丢人的事。况且和大家死在一起,也不怎么可怕。

终于到了午夜十二点钟,全体人员果真全部进入地面以下。几个小时候拼命之后,终于能够歇息下来,我忘记刚才累得几乎休克的事情,感觉很高兴。还是那篇第二天的追记,里面这样写着:“……整个后勤部一百多人,几小时后果真都钻到了地下,真是有趣极了!想起小时候经常玩沙掏洞,那时候常常梦想能挖个够大的洞,躲在里面再也不用回家了。可那只是梦想,今天这可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得意和轻松之情溢于言表,的确无知到竟有一大堆不应是战场上才有的快活。

夏所长后半夜终于回来了。那时我正和向华偷吃那瓶 的水果罐头。夏所长一见吃了一惊:“没有通知你们吃,怎么就吃开了!”我嘴里塞着东西,很不好意思,含糊不清地说:“不是的所长,是。。。是不想背了,吃掉它万一有情况来,好跑得快点。”夏所长语气里就流露出疼爱,说:“你们这些娃娃呀,也太馋了嘛!”其实最小的娃娃小李倒是没吃,他一直趴在刚挖成的掩体上,装模作样在月光下观察外面的动静。所长接下来又说:“可是,现在就吃了,到了最困难的时候你们吃什么呢?”他听不到我们任何反应,想了想,说那他自己的那筒,就留到最困难的时候吃吧。夏所长的话又让我想起电影里的境头来:同志们,把这些留到最困难的时候,留给最困难的同志吧!只是那会儿,我总不爱想最困难的时刻是什么样儿,也不爱想到了那个时候,这筒罐头究竟会顶多大的事儿,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困难,你永远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情形。

突然间情况就来了,对面山上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不知道因为什么,这不象是值班的枪声,所以让我们一下子感到有危险。夏所长紧急地往掩体里面挤了挤,本来他一直靠在洞口。可是不管他怎么往里挤,仍然还是觉得面对着枪响的方向。我认为这都因为掩体是弧形的缘故,出口正对着山的方向。于是我又提起注定已成小李子永远的错误来。小男孩儿听到枪声已缩回身子,躲在角落里不敢吱声。这边夏所长才又惊见,我们的掩体是如此浅,眼睛以上部位根本露在地面上,他吓了一跳,拼命往下按我们的头,我和向华被按得吃吃的笑,夏所长边按脑袋边呵斥:“还笑,还笑,任务都没有完成,搞成了这付样子你们还笑!”可他那里知道,我们干得有多么苦。不过我们还是止不住笑,他便不住叹气:“唉,你们这群娃娃呀!”

不管那天夜里我们多么疲倦,剩下的后半夜有三个多小时,我是站着度过的。就在我们坐在露出半个脑袋的掩体里,虽然有些怕,但是仍然吃着剩余的罐头,听夏所长的教导,并且不当一回事的时候,掩体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夏所长跑了出去。很快,我被通知马上到手术室参加手术。当时的情况在那篇记录中如下:

“……伤员一共来了三个,在挖掩体时被越南鬼子挂在树上的地雷炸伤。其中一个腹部受伤很重。手术进行了三个钟头,凌晨四点过才结束。我们已经站得腰腿麻木不会动了。但是伤员的生命得已挽救,这就足以抵消我们的劳累了。炮声后来离得很近,据说敌人想炸桥,我们的炮也开始还击,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对于初听这种声音的人来说,确实有点紧张。但手术一直未停,谁也没表现出惊慌的样子,人人都装做没有注意到。只有候院长几次进来提醒,说如果一旦炮弹落得太近,就立刻进掩体。但炮弹终于没向我们轰击。从手术室出来,大桥方向有火在燃烧,炮把什么打燃了。黎明前是黑暗和寒冷的,我少带了一件衣服,活该冷得直打哆嗦。不过回到坑里我立刻睡着了,四周燃烧的火光,炮声,枪声,都被极度疲倦的睡眠,赶到了遥远的地方。”

(七)

其实,那晚上剩下的时间,只容我打一个盹。天蒙蒙亮时,全体集合的命令传到掩体。大家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仅一夜时间,战友们仿佛相隔遥远才得以相见,相见时,已改变了各自的模样:我们的脸都很脏,衣服都那么绉,女孩子头发很乱地塞在帽子里;军用腰带显然一夜没解开,还那样扎在个的腰上;原本光滑的皮肤,密密麻麻布满了小红点,是被蚊子叮咬过的痕迹;稚嫩复杂的目光里,又新添赴疆埸的严酷,而在昨天,那一切还不够明显,那些在曙光里看来让我惊心。是那种无声又无声的列队,李指导员用眼睛迅速扫过队列, 把我从队列里剔出来,然后轻声下达命令:“跟我来”!队伍走得那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寂静的薄雾里。望着队伍离去,我虽然有那么一丝的惆怅,可也松了一口气:大家是去阵地东侧的山里卸弹药去了,院里一直把我当保护对象。事实上的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去看看昨天晚上的伤员吧,手术后的伤员,是否都还活着?

个紧张的白昼终于过去,当第二个黑夜降临时,我居然感到自己很幸运。因为带了纸和笔,即使是违反纪律的行为吧,总还是没有被发现。向华不会告发我;小李子也不会;夏所长太忙,几乎不能回到掩体休息;所以,当天黑下来什么也不能做,或者被思绪和炮轰害得无法合眼时,用蒙了红布的手电,匆匆记下白天发生的事情。那不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法,也是一种平静自己的手段。一支笔和一张纸,在炮火之下究竟能有多强大?可就是它们,让人在震惊之下,一点一点找回安宁和力量。

我藏身在掩体里,听着不时响起的枪声,又一次开始写我那封不知道哪一天,也不知最终是否还能寄出去的信;

“爸爸妈妈,直到现在,我才感到战争是那么残酷。今天上午 次看到牺牲的战士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在做梦,我用手揉了好几下眼睛,不能相信那是真的--我们的战士会死吗?”

哦,我们的战士们在电影里很少可怕的死,可是那时他们似乎真的死了。他们血流满面,血迹在头上和脸上干结,看不清他们本来的样子;他们腹部有弹洞,血仍在不停地外渗;他们闭着眼睛,那眼睛再也不能睁开;他们那么僵硬,他们真的失掉了生命。我分明能听到自己内心有什么轻轻坍塌的声音。我不敢呼吸。

那一瞬间,我迷惑和惊骇,几次打量我身边的战友,想弄清我是梦还是醒?人不可能这样坚强这样平静面对那么鲜活的生命死亡呵!可是,既没有惊叫,也没有眼泪。面对已经没有知觉的生命,大家不动声色,压下内心的风暴。我们象上课一样,看白付所长如何处理那具前不久还是活人的尸体。看他怎么用棉纱堵住还在流血的弹孔,看他如何用水擦拭那脸上的血迹,露出他们那么年青的脸;然后我们一齐动手,替他们换上新军装,可是只消一会儿,鲜血又浸透了军装,不甘心地把它染红,仿佛 一次对我们诉说,他们只有一次的生命,毕竟不会轻易就这么逝去……我听着那无声的语言,能做的,就是当战友还活着,用长长的白棉布,把他们像孩子一般,一圈一圈小心裹起来,让鲜血再不能穿透,让伤口不再疼痛;最终,把他们放进象征死亡的黑色塑料袋里,等着让回国的汽车,把他们运回祖国安葬。

记忆中,这几乎是我 次,也是 一次参加这么细致的尸体处理。不久之后,形势就变得严酷起来。记忆也混乱起来,每天发生的的事情,如果不借助当时的草草记录,仅凭记忆怎么也分不清楚了。就象一个可怕的梦境,反复地做了很多遍,分不清它们有什么细微的差别了。伤员和遗体,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没有了新军装,没有了白棉布,只剩下黑色的塑料袋。一直到 的某一天,我们不得不放弃那些战死的人们。因为我们不得不撤回国,因为他们奉命要掩护我们,所以他们竟无幸马革裹尸还--安息吧,我的仍然那么年青的战友!

第二个白天。然后又到了黑夜。

“爸爸妈妈,紧张的白天过去了,可是情况好象越来越紧张。晚饭之前照例来了一阵炮轰。这是我们目前遇到的最厉害的一次炮击。敌人当然是想炸桥。医院夹在弹药库和大桥这些重大军事目标之间,所以炮弹不分白天黑夜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这次炸桥,敌人也没能如意,不过传言我们损失了一个排。炮轰时处境最危险的,还有我们的车队。车队就在大桥附近。那情况真是紧张万分,好在没听说损失什么。……又入夜了,上边命令不准出掩体,不准打手电筒,准备反偷袭。

“刚才所长回来了,然后又匆匆走了。他让我们全付武装,时刻准备行动,天黑后我们每人领到一颗手榴弹。战前直到现在大家都准备着,如果不得不被俘,就用 的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前面山上枪声不断,我们蹲着不敢乱动。因为掩体连头也遮不住。所长刚才又埋怨我们一次,说这太危险了!想想当初不是说挖猫耳洞嘛,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挖成了壕沟,这哪能挡炮弹呢!确实,是从前我们天真地以为,炮弹离我们远着哪。

”一刻钟之前,一阵枪声把我们惊了一大跳,这枪声离我们太近了。一会儿,是后勤部来人的说话声,医院去几个人,还听到汤司令愤怒的叫骂。原来,是后勤部的一个新兵过分紧张,没顾上问口令,就把查哨的班长撩倒了。那人头部中弹,当埸死亡。刚刚抬过来,放在手术室兼抢救室里”……

在我的记录中,阵地上的第二个夜晚,就在这样一种紧张和压抑中结束了。只是直到现在,仿佛还能听见那个白天炮弹飞过的尖叫声。还能看见我们的救护车从桥那边拼命往回开的情景。当时救护车接伤员去了,正赶在这个节骨眼往回开,炮弹“突突”怪叫地掉在汽车周围。开车的是张敬福班长,我惊讶的站在不远处,完全能看见他开车冲过来的表情,那么紧张那么拼命,那是和死神赛跑的表情;车在他手里疯狂地几乎是跳着轧过不平的土路往这边冲刺。我们几乎没人顾上进掩体,甚至男兵都惊叫出声来。关于这件事情,大概因为时间太过紧张的缘故,当天晚上的记录中只带了一句:“当时,大家都捏了一把汗!”

大约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家人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让我一定马上回电,因为打电话的人一连打了好几遍了。我按照来电打过去。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我叫了起来:“张班长!”那边“呵呵呵”地笑起来:“哎呀,你还听得出来是你张班长的声音哩!”我大声快乐地说:“当然,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我很激动一连地问他:“你好吗,张班长?你好吗!”他说:“好,好,好,我很好。哎呀,找了你很久了,好不容量才打听到你。”我还是笑着问他:“从那儿打听到的?”他说:“是小候告诉我的……最近去德阳办了一次案。在哪儿我看到李来水指导员--知不知道,他现在改名字叫李凯了?”我说:“呵呵,知道知道,打完仗回来就改了。张班长,你现在哪儿?”他回答说:“我现在绵阳。”接下来又一次感叹:“哎呀呀,我还以为你听不出来我的声音哩!记不记得,我们一起上过前线哦。”我激动地说“怎么会不记得?记得有一天炮打得好凶好凶,你开着车从炮弹下冲回来,我们站在这边看,又喊又叫,紧张得都要跳起来了!”……

又过了些年。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知道我的这篇文章已传开。那时我正要出门,电话响了,是张班长的。我笑着接他的电话,问他做什么呢?他操着一口重庆腔告诉我:“正在和我儿子一起看你写的故事,我就想给你打个电话。”我笑个不停:“是么。”张班长说:“是呀,我在教育他哩,我对他说看嘛,你老汉当年在前线就是这样子的。”我一个劲儿笑,心里却感慨良多,问他:“他有没有兴趣哦。”

是呀,今天的孩子们有没兴趣呢。我真的不很清楚。

十多天以前一个下午,王英打来电话,问我部队当年哪一天出发的?我把记得的告诉了他,他告诉我说正在写回忆录呢。同时又一次对我,说一定要去参加聚会呵;五天前的早上,战友的电话打来,问去不去绵阳,要去的话如何碰头 ;紧接着是刘振超的他故做老成的数落我:“你说你这个闺女,你咋又不去了呢。”我也笑着逗他:“刘叔叔,你听谁说我不去了?”

是呀,不管怎么样,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已经无法忘记了。那如同一道刀伤,不疼了,可是那癍痕还在。有生之年我们总会用自己的方式,维护并纪念自己的光荣。(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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