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原则

怀念父亲阮华君光明文学

父亲节快乐

怀念父亲

文/阮华君

中国再也不会有我父亲那样的农民——献给一个时代

昨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逝去多年的父亲。他像活着时一样,穿着灰不溜秋的旧衣服,光着头,头上是剪得短短的紧贴着头皮的稀疏灰白的毛茬;满布皱纹瘦削的脸上戴着老花镜,两只手臂各挎一个沉甸甸的竹篮,走在家乡田埂土路上。

是赶集回来,天气应该是初春,他敞着襟怀,走得很吃力。我空手走在他前面,渐渐离他越来越远,他和我表叔王某走在我身后,几乎跟不上我了。

我忽然想起应该帮他挎篮子,转身向他走去,要他把篮子给我。在我接过篮子同时,我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这是父亲去世以来,我第二次梦到他。一切都像他活着时候一样,那衣服,那表情,那动作,那田埂,还有他那只要自己能负担得起决不麻烦儿女的习惯。

父亲去世,我一点都不悲伤。一方面是我觉得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另一方面是父亲走时已经八十一岁,也算是高寿了。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我和父亲的感情很淡,我其实一直不怎么喜欢他,因为他偏心。

父亲有兄弟四个,外加一个姐姐。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因为兵荒马乱,祖父建国早早去世了,祖母走得也早;也因为兵荒马乱,我那三位伯叔要么没有讨到老婆,要么也早早地辞别人世,只留下一个女儿。

父亲三十出头才讨到老婆。那是个比他小十二岁的本村姑娘,他们完全是自由恋爱。建国初期的刘巧儿时代,可想而知,他们顶着多大的压力。终于,父亲的前妻受不了乡间舆论和长舌妇人的泼污水,婚后半年上吊自杀。再后来,父亲娶了我的母亲。那是大跃进年代,母亲的前夫饿死,留下两个孩子。父亲直到三十七八岁才有了自己的儿子——我哥。用我母亲的话说,是几房头一个,对我哥的宠爱自不必说。

所以,从我记事以来,每次因为什么事和我哥闹大了。父亲抡起巴掌抽下来,肯定先落到我身上,更是经常只落到我一个人身上。

又因为我个小,从小干农活就不麻利,常遭他训斥。在他看来,我将来必是个挣不上一碗饭吃,讨不到女人,无法养活自己的废物;经常人前背后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即使送我上学读书,也是因为左邻右舍一般大孩子都上学了。上学的目的是要识字,家里有事写个信不用求人念求人写了;从来就没有认为,好好念书,凭这个还可以挣碗饭吃。

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我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也仅仅是不喜欢,要说恨他,倒也没有。现在,我自己也做了父亲,就更理解了他。因为计划生育,我只有一个孩子。如果我有两个孩子,我不能保证我不偏心。因为土话说十个手指伸出来不一般长(洋话叫“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有比较就有差别,你想一碗水绝对端平,怎么可能?

至于他训斥我,骂我废物,也可以理解。因为他不识字,也没有出过远门,跟同时代的他的表兄表弟、家门口的那些叔叔大爷一样,他们的世界就是他们生活一辈子的那个小山村。除了种地,他们真是无法想象还可以靠什么别的办法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新中国成立初期,他当民兵队长,上面要抽调他去铁路上工作,做火车押运员,他死活不肯。我大伯十几岁被国民党拉壮丁抓走,后来被八路军收编,参加过好多大战。等到新中国成立,军队复员,他立刻办了手续回家种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在我们那个小村里很多,尤其是老巢大爷,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立过功,负过伤,后来安排到蚌埠市一个工厂里工作,还是个小干部。后来,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他什么也不要了,连夜从城市赶回家种地了。还有我上中学时就死去的王瞎子,渡江战役胜利,大军南下,他随所在部队路过家门口,看到土改分田地,半夜里偷偷开了小差逃回家,分了几亩地,一头扎进地里,没日没夜地忙啊累啊,七天七夜没合眼,生生把一双眼给熬瞎了。

父亲留给我的印象还有哪些呢?现在努力回忆起来还真是不多。因为,他太平凡,太普通,就像家门口那些叔叔大爷一样,既没有说过一句豪言壮语,也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脚很特别,在我小时候,夏天上山下地干活,他从来不穿鞋的。就算是刚刚割过的麦茬地里,他也是光着脚像走在平地上一样。每年冬天农闲了,母亲开始做针线活,缝缝补补时,总是抱怨他穿袜子太费脚后跟,再结实的袜子,老早就把脚后跟磨通了。

冬天的夜晚,他烧一锅热水,把脚放在热水盆里长时间烫、泡,然后,用夏天割麦割稻砍草的镰刀在脚底板上使劲刮下一层层发白的皮屑,泥地上就隆起小山一样的白花花一堆。

在他病危弥留之际,我回家看他。当时是夏末,他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一双大脚伸在被外——特大。给我的印象最深。

父亲就是用这双脚在小村周围的山山岭岭沟沟坎坎走了一辈子,就是用这双脚半夜里从小村南面,距家五六里的大横山上挑一担柴草,天亮时赶到小村北面三十多里外的县城去卖。一来一回七八十里路,忍饥挨饿,还有可能碰到狼——山里的狼,城里的狼。

父亲的脚真的了不起。

父亲没有文化,一个字不识。但是,父亲却是一个聪明人,他会讲很多故事,不仅有短小的鬼怪狐狸故事,也有日本鬼子新四军故事,更有长篇的“薛刚反唐”“呼延庆打擂”“穆桂英挂帅”“朱洪武坐朝廷”等,他还会唱全场的泗州戏“孔雀东南飞”“张四姐下凡”什么的,至于京剧样板戏更是不在话下。冬天的漫漫长夜,天气寒冷,不能到外面玩了,也没有电,连收音机都没有,我们兄弟就躺在被窝里听他唱戏,听他讲故事。

现在看来,父亲的故事难免泥沙俱下,珠玉杂陈,但那时,无数个夜晚,令我心醉神迷。因为听得多,喜欢听,我也会讲。上学校时,总有一群孩子跟在我后面,缠着我讲故事。今天,我偶尔提笔写点故事,不知道这和当年父亲讲的故事是不是有点关系。

父亲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大概是我上高中的时候。

年,我考上高中。此前从未离开过家,从未出过我们那个小乡镇的我要离家住校了,一去几月不回。去上学的前一天晚上,他和母亲帮我收拾行装。

那时还没有电,家家都点煤油灯,是那种铁皮盖棕色玻璃药瓶自制的土煤油灯。屋里很昏暗,他光着脚板,穿着那时代母亲手缝的大腰裤头,是赤膊还是穿了小褂,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上身前倾,单腿跪在长条凳上,压紧叠得板板整整的被子,帮我捆被包,准备明天让我带上。昏黄的煤油灯下,他浑身晒得古铜色皮肤乌黑,早早谢了顶的头皮亮亮的。

那时,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但终年劳碌,一刻不闲,我也从来没有觉得他老。

我在学校住了一个月,赶上放假,我回到家。当时已是深秋,吃了晚饭,我在洗脚,母亲坐在一旁,父亲坐在旁边抽烟。两个小弟弟出去玩了,家里再没有别的人。我们都没有什么话说,屋里气氛有点冷。

那时,我也年轻,并不知道怎样找话题打破这沉闷的僵局,甚至也没有感到这种沉闷气氛有点冷。过了好半天,父亲打破沉默问我:

“你那学校里,可有女学生?”

“有啊。”我随口回答。仿佛一颗石子扔进一潭死水里,冒了两个泡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一问一答后,屋里又寂然无声了。

又过了好一会,父亲说:“那……男学生女学生还分开住哦。”

没容我说话,母亲立刻嗔他:“你讲的废话!那不分开住,还能搁一起?”

母亲说完,我就笑了,父亲很尴尬,也涩涩地笑。

我记得,当时,路遥的小说《人生》正火。小说中一段场景让我始终不能忘怀:

高中毕业,高考落榜回乡的高加林心灰意冷。和他一块长大,从未上过学的本村姑娘刘巧珍和他相爱了。后来加林去县广播站当了记者,巧珍非常思念他,有天正在地里锄地,看到有拖拉机去县城,就扔下锄头,搭拖拉机去看高加林。两人见了面,却没有话说,场面很冷。过了老半天,巧珍说:“我家老母猪下了十三个崽……”加林无语。巧珍说:“压死了一个,就剩十二个了。”加林依旧无语。巧珍很尴尬,继续说:“又压死一个。”高加林还是沉默。

联想到这个场景,我一下就明白了父亲当时的心情。他一辈子没进过校门,即使我们兄弟上了这么多年学,也从未因我们去过学校,对学校的一切一无所知,也没出过远门。我这样的高中生,那时候,在父亲周边小村里是极其稀罕的,受到乡邻们交口称赞,他仿佛也有点莫名敬畏。我平生第一次离家住校,不用说,父亲母亲也是很想念的。可是见了面,又找不到话说。这样沉闷的场面总是不太妥,总应该显得热络一些才好。可是,实在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就没话找话,说了那句废话。

那句废话,那个场景,让我永远忘不了。

许多男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有一段青春叛逆期,在叛逆期往往更容易和父亲发生激烈的冲突。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也有,只是谈不上激烈。

那时我刚刚参加工作不久,我的小弟弟也上了大学。每年过年或者放暑假,我们回到家里就会劝说父亲不要种地了,去街上做点小生意。当时,家里还有一个未成家的弟弟。

我们觉得种地太苦太累,靠天收,没保障;最可气的是你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满头大汗拉到粮站去卖,不管你成本多少,价格却是由人家买家说了算——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一家三口到街上做生意,就算是磨豆腐,养豆芽,翻菜筐,也比种地强。当时,我们小村里已经开始有人把农地撂荒,出去打工。可是,无论我们怎么劝说,他都不为所动。有时被我们说急了,或者也许是说烦了,他就说:“老徐(村子里早就退下来的一个土改时的大队干部)讲得对,农民无论到哪一天是不能离开田的。”

听他这样说,我也急了,就抢白他说:“老徐又不是毛主席,你怎么这么听他的话?”

他不吱声,默默吸烟,过了许久,仿佛很忧愁,又说:“都不种地,都去做生意,地哪个种呢?”

我和两个弟弟一起抢白他:“这个你别管,那是领导人操心的事!”

然而,我们的抢白和劝说最终还是没有奏效,他仍旧在农村种地,甚至还把人家撂荒的地拾过来种,一直到七十多岁还在地里忙。直到去世前三四年,因为我两个弟弟早已成家,他因为患白内障,眼神不好,耳朵也聋得厉害,才不怎么下地干活了。但是每到夏收秋收大忙时节,他还会像个壮劳力一样帮我哥哥弟弟干活。不让他干活,或者没有活干了,他就去地里拾庄稼拾草。每年拾的粮食足够他和母亲的口粮。又养了许多鸡,每次过年过节回家,他和母亲都会准备一些鸡蛋麻油叫我带上。

我一直不能理解父亲他们对土地近乎病态的痴恋,直到父亲去世多年后,我听说了一件事,才似乎有点理解了。

父亲的父亲,即我的祖父死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那时代土地私有,父亲一家没有一寸土地,自然连埋葬祖父的地也没有。一个略有几亩土地的本家说好了葬在他家的地里,等到把祖父抬到地头时,那家人变卦了,说什么也不准祖父葬在那块地上。对于一向讲究入土为安慎终追远的中国人,这该是何等的痛苦悲愤和屈辱的事啊?迫不得已,父亲只好让人抬起棺材,把祖父埋在乱葬岗上。

除了痴恋土地,父亲还有一个怪癖,他讨厌放牛。土地承包到户后,我家有一头牛,就算是下雨天无所事事,我母亲去放牛,他也不去。母亲说这是他小时候给地主家放牛放够了。父亲对要饭的特好,只要有要饭的来到门上,不是一碗饭就是一把米面,这也和他童年讨饭的经历有关。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农民。

(本文获“潇湘文化杯”全国原创散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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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杨久诗

审核/岳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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