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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专栏第十三期王啸红的蟹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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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噶好
我是王啸。红色人类，喜欢蟹。马上就要迎来在16阿达实验班的第四个学期了，回顾这一年半的学习与生活，可以说是获益良多。当年刚进这个班的时候的种种不适应现在已然消解，老师的悉心教导使我在专业上取得了进步，而与同学们的相处中，我也习得很多人♂生♂哲♂理♂。
大家都是很强的！！所以刚开始我很不自信，谢谢各位一路的扶持和提携！接下来展示我在这个学校和班级中学到的、做出的一些东西，希望您看得开心~
手书
自虐式分镜练习
制作手书一直是我的个人爱好，自从上了大学以后学到更多有关动画和分镜方面的知识，做起这种动态分镜也就更加得心应手了。下面的手书是由普鲁士建国到一战前的历史事件为背景制作的。纪伯伦说，“让我们不要挑剔抱怨吧，诗人的心思和蝎子的尾巴，都是从同一片大地上光荣升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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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噶都看出来了，这是APH同人，我就是一个沉迷于国家拟人的同学（。普鲁士灭亡那个日子刚好是我的生日！因此一直心心念念想做一个与其相关的东西了。
疼逊好糊！bilibili可能比较清楚。本人b站id是谢前籽Q,欢迎大家来与我一起丸。
作业
接下来展示部分课堂作业，分为色彩和速写两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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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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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作业
本次下乡写生我们去了芙蓉镇凤凰古城。在芙蓉镇期间我产生过一个脑洞，后来把它画成了漫画，下面贴几页剧情：
除了房屋以外的背景基本都是贴的芙蓉镇照片！赫赫。芙蓉镇真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摸鱼
闲着会画点美剧同人和三国衍生同人。当然了还有精神支柱们。基本上都是可着那几个人在画，我真的喜欢这些人。
and我画的朋友肖像
（上一期的那一位。）
北极熊真可爱。
文学课
“
本学期，我们有9周的“小说阅读与写作”课，这门课对我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我也从陈文颖老师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看待一些事物的眼光改变了。接下来放几首课下随手写的小诗。
”
毕方
大河涨星辰暴起
满浸血浆的泥沙雷霆咆哮
草海仰头吞咽锋如雪刃的霹雳
死神苟且偷生
羽毛稀细的枯脚
从瓦缸中舀出末日的音信
沸腾热烈刀刀入肉
刨开沾满沙砾的胃袋
滚出凤仙花染过的女人手指
湿婆开掌
飞旋的锦缎满绣一千只眼睛
两片眼睫之间，疤壑纵横
烟波浩渺江水稠黏马脚陷进石缝
黑发如同大旗猎猎
牛皮绳儿将抽痛的挽歌束紧
唱罢山河凌乱
泪水泡肿了的喉咙陡然变音
入侵者一人单骑
故国门庭的城池万马齐喑
救世主啊
降下业火
疲惫的心都是燃料
新鲜的血也都割舍
忠贞和虔诚撕碎了喂给神祇
眼泪喂给本人。
疤痕体质
吐出一口岑寂
匙子割开凉滑的奶冻
鲜雪腥味扑满鼻窦
伤口缝合
舔着开裂的嘴唇，将最后一点暖意当掉
骨髓中鎏金和冰渣
却悭吝到不肯割舍
赤红都是您的，直到您不要它
直到众生休憩
不再渴望人手作盏
痛饮血的浓稠，冰花辛辣
直到不再渴望受辱
不再炫耀，忍冬花遍体坑洼不平的疤痕
忘不掉啊越发扩大的酱色
雪国长夜无明薄霜白头
那冰冷的肌理
再不能平滑如初
给伊利亚
眼角眉梢
上帝赐人以爱子
赐人以球形闪电
赐人蛋白质
黏软香甜
最温顺的柳枝
抽条成一把傲骨
享受一切，遭受一切
一边安谧自得，一边诚惶诚恐
上帝把美梦捏成人形
灌了银河在笔杆里描画了
一对眉毛一双眼角
鲸尾拍出的雪白波涛
匍匐在细沙上的浅浪
都揉进去揉进去
黄昏合上睡眼孤妄滚落出来
于是上帝不满这样完美的造物
企图
用盐将其埋没用光将其埋没
用水波粼粼，用寂寥的歌声
用坚硬的思维，用易碎的心
但他看一眼那
柔软的皱纹
最初画好的眉梢眼角破水而出
于是海洋也染上了银河的色彩
和人的体温
并不是，正确意义上的，王子…………
他的花园里
没有花只有一个地洞
不是租给蚯蚓或者鼹鼠用的
是他感到羞耻的时候坐进去。
他想藏一些梨当国宝
最好梨也想被藏
烈火一样的眼睛就不必了
最好和他一样职业温柔眼里什么都没有
泪水都干干净净不烫也不冷
他拿花儿没办法的。
花朵太坦诚了
花蜜就得乖乖甜美，
果实苦得不讲道理。
但他喜欢那些苦果子，笨得通活
如同他本人
文韬武略没有味觉。
给尔氏
自画
我理解了我为何降生，我不理解你。
深蓝色玻璃杯倒空雾气蒸腾
颅骨小到荒草丛生
里面收敛着碎肉积雪蟹壳
和无中生有的爱情
我从前没有见过海鸥。
我没有见过沙子，乞丐的破碗
我只见过自己，只见过簇新的镜子
路在我身上垦，我在自己的大腿上彳亍
我理解了上上个世纪的文学
我为另一种艰涩而觳觫
为着喜悦而痛不欲生
我理解了我为何渴望给予
我理解了我为何不盲，不哑，四肢健全
我理解了我为何曾是婴儿，曾是少女。
我理解了初春的杏花，雪里的灯笼
我理解了芒种的薄荷，深秋的湖水
我理解了我想要这个世界爱你我理解了我害怕世界将独占你
我理解你的心，我不理解你。
我理解了我为何降生。我不理解你。
给我的诗人
以下是我的文学课结课作业以及其他小说长文预警！两篇文章字数均在左右，时间不够充裕的朋友可酌情跳过w
衣架小姐
玛利亚家的衣架爱上了街对面酒吧里的先生。那位先生是个在酒吧上夜班的普通男士。这位衣架是个普通衣架。她是一支落地衣架，高约1.8米，轻型合金制作，外表喷涂了黑漆，底部有三个支脚，每个支脚顶端有一枚银色圆球。约1.2米高处伸出几个挂裤裙的爪，更高处像中国古代使用的立式衣架那样伸出两根树枝一样的，长约十厘米的衣撑。算不上是什么人性化的设计，也挂不了几件衣服。玛利亚常常因此质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购买她。
但刚搬来这个地下室时，玛利亚还是把她放在自己的卧室里。那时候玛利亚也只有一件像样的大衣，她下班回来就把它挂在衣架小姐的身上。而她回家之前，衣架小姐的两臂上挂满了衣撑，衣撑上挂着玛利亚新洗的袜子、内衣裤、熨过的衬衫。玛利亚喜欢五颜六色的内衣裤和衬衫。有时她还要在衣架小姐头顶放一顶金色的假发。衣架小姐时常觉得自己像一棵圣诞树。
现在玛利亚买了一个简易衣橱，就把她挪到储藏间了。储藏间墙上贴着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个扁平的小窗，衣架小姐被放在一只木箱上，刚好能透过这个窗子看到地平面以上的一切。
马路很宽阔，路对面有一家汽车旅馆，楼下是一间小酒吧。玛利亚居住的房间四分之一在地平面之上，四分之三在地平面之下，这让对面的嘈杂声弱了不少，但还是能听得见。起初玛利亚彻夜难寐，可日子一长，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习惯了，她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到天亮。于是夜晚时分这些杂音，和街对面的光亮，就都是衣架小姐一个人的。
她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那个男人。晚上九点，他穿着黑色夹克和和牛仔裤走进酒吧。凌晨五点，他穿着黑色夹克和牛仔裤走出来。他瘦高，扁平。晨雾和昏黄的灯光模糊那面目。有时候他来得早一点，有时候晚一点。有时候不来。但他每周有三天一定会来，由此，衣架小姐推测他在这家酒吧工作。
她慢慢的习惯了他。这种习以为常的熟悉感逐渐转变为深沉的、热烈的爱意。这个男人开始成为她的一部分。她爱上他的鞋底，他的裤腿。后来她又爱上他被晨露沾湿的黑夹克，爱上他模糊的脸。她每天痴迷的守在窗边，等待她的“那位先生”出现，和离开。每周至少有六次。他出现和消失的时候都是街上最冷清的时候，但在她眼里，只有这些时候，这条街道才恰到好处是条街道。没有他的时候，窗外的一切像一幅画。流动的，但粘稠，腻人。
有一天，沉寂了很久的玛利亚的房间里爆发出争吵声。也是同一天，衣架小姐决定自己不能再满足于只在窗口看着自己的那位先生。她决定要出门去。虽然从来没有出去过，但她一定是要出门去了。
她趁半夜玛利亚睡熟了，慢慢的拉开了头顶扁平的小窗。她在头上放上玛利亚又长又乱的金色假发。假发上扣一顶帽子。然后她穿起自己最熟悉的那件大衣。玛利亚曾经的——那是一件驼色的呢子大衣，绒料很有些劣质，粗糙扎人，只是有很顶风这一个优点。衣架小姐有时会想象不戴围巾出去上班的玛利亚，在遇到寒风时竖起这大衣的衣领护住脖子和嘴——下巴大概会很难过。如果被哈气濡湿了，这领子可能也会变得温柔一点。而衣架小姐不在乎这些。
出发前，她又在下半身挂了一件长裙，把支脚伸进玛利亚弃置的平底靴，系紧鞋带。第三只脚翘起来藏在裙子底下。这样在储物间中那个废置的破穿衣镜前面照照，还是有一丁点人模样的。虽然像是个牛高马大、头发垂下来、帽檐遮着脸的疯女人。她已经很满意了。
衣架小姐摸摸大衣口袋，那里有几块英镑。玛利亚经常把零钱忘在各种衣服的口袋里。因为这个，她曾经试着把零钱全部放进鞋柜上的纸盒，不过放完了还是忘记，那个盒子上如今压了不少便利店纸袋，被搁置在储藏室的角落。
衣架小姐穿戴好，踩着木箱，从那个扁扁的小窗小心地爬了出去。人类是没办法从这样的小窗户进出的，但是她可以。如果过路人看到这一幕大概会被吓坏吧——想到这一点，衣架小姐感到了恶作剧一般不应当的愉快感。
这是个温暖的夜晚。衣架小姐歪歪扭扭的、趿拉着靴子在街上走着，脖子上缠着玛利亚的羊毛围巾，玛利亚的帽子在头上一颠一颠。这是衣架小姐最熟悉的街道，她盯着这条街道看了好几年。从最初在玛利亚卧室里的时候，她就会趁她出去上班，踩着床头柜爬到小窗口看几眼。那时候玛利亚还没有遇到她的苏格兰朋友，是个又快活又孤独又自以为是的小姑娘。想来大概一切都是因为玛利亚。衣架小姐之所以自认为是一位小姐，也是因为玛利亚。因为她只穿过玛利亚的衣服，只看过玛利亚一个人的哭笑。但衣架小姐并不认为这代表她在模仿玛利亚的人生，如今她也独自走出家门来了。
那个汽车旅馆很近。小酒吧同样近在咫尺。只要过了马路，再走几步就是了。可是距离小酒吧越近，衣架小姐的兴奋感和自信越是动摇。她仿佛才意识到玛利亚的大衣对自己来说太宽松。玛利亚的帽子也太大……这假发一副马上就要滑落下去的样子……如果靴子突然脱落怎么办？她走路的姿势像是一匹跛脚的山羊……
她还是推门进去了。
酒吧里外稀稀落落有几个人。有的形单影只，也有的三五成群坐在那儿，低声细语，或者沉默，饮酒。她没有一眼就看到那位先生。当她的目光找到他时，他正站在那里，擦一只玻璃杯。这次她看清了更多的东西，她便也爱上了有关他的更多东西。他的胡茬，他不很突出的喉结，他脖子上的一颗痣，他的手腕，黑色光亮的袖扣。
衣架小姐在吧台前坐下来了。灯光由上而来，她的‘脸’隐没在帽檐和乱发投下的阴影里。她从这阴影中默默的看着那位先生。他的眼睛也许是蓝色的，而浅紫色的灯光让那对眸子变得像一对粉红玻璃。他的头发、胡须和睫毛是深栗色。衣架小姐的内心充满了干渴的人得了一眼泉那样的满足感！她之前准备好了无数想要用来形容那位先生的语言文字，而现在刚好心满意足地、一点不剩的用上了……又似乎一句也用不上了。
先生擦好杯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顿了几秒，微笑：“Bonsoir（晚上好）.”
衣架小姐陡然感到一股愧疚，这仿佛是自惭形秽一样的东西里还裹挟着一点愤懑。她低了低头，让帽檐滑得更低一些。但她裹在袖子里的手（是一只银色金属球）伸上吧台桌面，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
“……”那位先生看着她，不言语。衣架小姐更加羞惭了。一个戴着大帽子、头发遮住脸、手藏在袖子里的、不说话的人！不仅一点都不美，甚至可以说非常惊悚。而他大概是在试图理解她的穿着和行为，这让衣架小姐感到悲观。
“……你喝什么？”过了一会，那位先生似乎停止了对这位古怪客人的观察，又开始低头忙着手上的杂事。“还是听我的？”
衣架小姐抬了抬头。然后她“点了点头”——帽子耸动了几下。
“威士忌？可以吗？”那位先生笑笑，“波本？”
衣架小姐点了点头。
这天发生的其他事，在衣架小姐的记忆里全部模糊成一团。她只记得自己在接过那杯酒之后，站了起来，轻轻地把酒杯沿抵在自己的支撑杆上，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让辛辣的焦糖色酒水顺着这根笔直的金属管流到了地上。直到把杯中的液体倒干。
很浪费。而且不确定玛利亚的衣服是不是沾到了一点酒。但是非这样不可——此后衣架小姐的思维就一直被这三个句子反复折磨。那位先生似乎还说了点什么，不记得了。
鬼使神差的，第二天晚上衣架小姐又裹成那样去了小酒吧。此后但凡那位先生上班的日子，天天都去。他不问，她就坐到天色渐明，回家。他搭话，她就要一杯波本。口袋里的零钱用完之后，她偷窃了那个被玛利亚遗忘了半年多的零钱盒子，并为此愧疚。她想，等这些零钱花完了，就不再点任何东西。如果不点东西就没法坐在这里，那就再也不来了。
但是这些想法都是很无力的。一个人的时候，衣架小姐会思考。坐在小酒吧里听着萨克斯曲发呆的时候，也会思考。但是当看到那位先生的时候就无法思考。那位先生并不像一个人类。他长得像人。他做着人才会做的事情，他像人一样谈吐，像人一样有感情，他像人一样新陈代谢。可是他的行为越是像人，他越不像人。人怎么能那么轻而易举的夺走她的思维？事后回想那种感觉，衣架小姐觉得那大概是某种意义上的灵魂出窍。世界迅速萎缩下去，过去和未来突然一起消失了。而“此刻”这一秒无限拉长。她像是头一次拥有视力一样，她把那位先生看得清清楚楚。她更非常清楚的看见自己是一个衣架。空心铁管做的落地衣架。
而是衣架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天衣架小姐的口袋里还剩最后几块钱。今晚之后，她大概就没有坐在这里的理由了。这让她有点茫然。她大半晚上都没怎么敢看那位先生。偶尔瞟到一眼，只见到他卷起了袖子，小臂上纹着一句法文，那是马赛尔·杜尚的墓志铭，“死的总是别人。”她知道这句话。她还没有被放进储藏室时，听玛利亚的苏格兰朋友提起过。玛利亚也学过一段时间的法文，耳濡目染……她开始迷迷糊糊的回忆杜尚。而这是为了不让自己去想另外一些事，她暗地里很明白。
这天酒吧里有一个里昂来的钢琴家在弹奏。他坐在那位先生的正对面，衣架小姐背后。曲调如同雨丝流水。他弹得那么轻畅，又那么愉悦，不像是在工作，像是在享受一支香烟。衣架小姐本来在着钢琴声中发呆，可是思绪渐渐就被琴声带跑了。她不由自主的微微侧过身，“回头”去看。钢琴家身上披着这昏暗的蓝褐色中唯一一束暖亮的光芒，十指翻飞，弹起又下落的琴键晶莹剔透。他的眉头浅浅锁着，眼里却有笑意，表情认真而满怀幸福。衣架小姐觉得他仿佛是在与钢琴做爱。身姿回正，那位先生正看着她。
她小小的懵了一下。钢琴声还在继续，似乎是爵士，她不懂爵士。但是那位先生确实在看她，可以说是在毫不掩饰的盯着她看。幸运的是，沉浸于音乐之中的衣架小姐并没来得及把混沌的思路理顺成惊慌失措，她只是下意识抬起袖子里的手，敲了敲桌沿。
那位先生皱着眉，沉默了几秒。
“bravo？”
她顿一下，点点头。
他低下头去笑。然后他迅速抬头，向弹完一曲的钢琴家挥挥手：“Henrry！”
“什么？”钢琴家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隔空回问。
他向衣架小姐的方向歪了歪脑袋，“她说‘bravo’！”
许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衣架小姐身上。“Merci，mademoiselle.（谢了，小姐！）”钢琴家十分优雅的侧过身，动作有些夸张的行了个礼。酒客们哄笑起来，又一齐看回钢琴家。他摸索着琴键，又拾起一曲。
衣架小姐猛然有种劫后余生的释然。她反应有点慢，不知道这和是衣架有没有关系。她是刚刚意识到自己几秒前被很多人盯着看——而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抬起头，那位先生也刚好从一阵低低地笑意里抬起头来，正对上她的目光。
“我特别擅长猜别人在想什么。”他说。
衣架小姐低下头去。如果可以发声，她会笑的——这是傻话！怎么会猜得到呢。他都不知道面前的客人不是一位“mademoiselle”……
那位先生倒了一杯波本威士忌，轻轻放在她面前。
“你既然一直不换，大概是喜欢这个吧。”他说。
“还有你喝酒真的快。很少见到这样的小姐。”
看吧。衣架小姐在心里接了一句。你什么也不知道。
她准备掏出钱来。但是那位先生接着说，“今天不用付钱了。”
她愣了一下。一时有点进退两难。这是最后的钱，她本来已经做好了今天之后再也不来的打算……
她抬起头，那位先生正看着她。他轻声说：“你在笑我。”
有一天，关于杜尚的记忆突然毫无预兆的，潮水一般涌入衣架小姐的脑海。甚至那位苏格兰朋友青蓝色冰冷的眼睛都变得历历在目。你也觉得我现在做的事情没有意义吗？Marry……如果你愿意去，现在你早已经在东京，爱尔兰……不要再说了。我不欠社会一幅画。但我欠我自己很多幅，很多幅。很多幅。Marry，你还要活下去的啊。
也许不是苏格兰的朋友提起过杜尚。是玛利亚。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此后不知有多久没有见到过那人，以至于衣架小姐几乎忘了他是谁。
那位先生是否也推崇杜尚，或者这纹身仅仅是随手选中的一句不知意义的话？衣架小姐是不会和他聊起这些的。所以关于这件事，最后她也不知道。那位先生后来跟她说了很多事情，有时候小酒馆真的很萧条，而他真的很闲。都仅仅是他在说，衣架小姐一言不发的听。偶尔她会敲敲玻璃杯，一下，或两下。那位先生则据此猜测她发表了什么意见。在第一次他向她搭话的那天之后，她始终离他很远。她确信这个距离他再怎么盯着自己看也看不出自己真的没有脸，没有四肢，只是个衣架。那位先生似乎也并不介意这距离。
“我小时候，学过手语。现在忘光了。”有一天，那位先生在吧台上摞着瓶盖儿，突然说起。
“那时候我不爱说话。只是觉得说话很累。发出声音很累。我一句话都不想说。但又不得不和人交流，所以我学了手语。
“没到半年，我就重新开始说话了。我当时重新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好像是，‘金枪鱼’！”
衣架小姐听着。这段时间他说过很多事了。她已经知道他的故乡是马赛。他中学时全家移民到英国的。因为父母的工作问题。他喜欢草莓。他喜欢古董，旧的东西。他曾经有一条狗。
而如果衣架小姐可以开口，她说的将都是玛利亚的事。她自己，没有事。她只是站在卧室里。挂衣服。后来站在储藏室。什么都不挂。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因为……还是……”
衣架小姐只是低着头，听着。没有一点为自己辩白的意思。
“可你总是来。总是一个人来。”
衣架小姐渐渐地不敢再抬头看了。她已经熟悉了那位先生的脸，也熟悉了他的工作服。褐色的卷发，眼睛的轮廓，胡茬，脖子上的痣，会上下滚动的喉结。甚至法令纹，手指上的疤。可是她却仿佛终于冷静下来，开始自我质疑。
为什么是个人？这本是一开始就应该考虑的问题。当然是人，因为只有人才有温度，人才会哭和笑，人才会发出声音。人才会吃喝，人才会睡觉，人才会做梦。人才会这么毫无防备的把自己的一切说给你听。所以当然是人。可是为什么是这个人？
为什么他要说话，而听的是我？此时此刻，唯一的听众，唯一为了听他的声音而坐在这里的人，怎么会恰好是我？
都很孤独。这只是一个自视清高、自欺欺人的理由。聚光灯中心的也好，冠冕之下的也好，街头淋着霓虹灯光的，地底嗅着苔藓霉味的，反反复复把一日过上一千遍的……人。算到底，人都是孤独的。也许正是为了相遇，两个人才要各自孤独的度过半生。可是相遇之后的路途依旧孤独。并不是任何两个人都能达成某种依赖性的默契，何况衣架小姐是个衣架。
她越来越经常的想起玛利亚的苏格兰朋友。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没有别的人可以想起罢了。他和玛利亚总是争吵。歇斯底里的吵。一个人的时候，玛利亚是个像石头一样安静的小姑娘。只有在那位苏格兰朋友面前她才会变得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子。他们总是争吵，可是吵完，又互相拥抱着哭泣，在浴室的花洒下面淋着热水接吻。衣架小姐听见的，那位苏格兰朋友严肃的、冻住的铁一样沉又仿佛在开裂的声音：不要死在外面。Marry，不要死在这里。如果你要死了，回家来。来找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如果你死在我的家里，我就把你的尸体吃掉。一点都不剩的吃下去。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衣架是没有办法选择主人的。而人什么都可以选择。奇怪的是，在可以选择一切的时候，没有人会选择最好的，让人一直笑的东西。人总是选择莫名其妙出现的、让自己流泪的那些。事实上，如果衣架可以作出选择，那她的选择大约也会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的。就现在来看确实如此。
衣架小姐记不清那位先生请她‘喝’过多少杯酒了。几乎以后每次她来，那位先生都要例行公事一样的为她点一杯酒送过去。她都会乖乖的喝掉。倒掉。她慢慢竟然习惯这份愧疚了。竟然还为这份愧疚感到快乐。
“我爸带我去围观马拉松比赛，还抱怨说我从来不能让他骄傲，长这么大了连一个奖杯都没有拿回家过……我很不耐烦，就挤进人群里去了。结果没留神混进了参赛队伍……一开始和他们一起走，只是好玩儿。我想马上就会有人发现我是编外人员……可是他们到最后都没发现！我想溜走，却有人在我背后推了我一把，说你快去啊！”那位先生低头削着水果，语气淡淡的：“我想说，我根本就没报名参赛啊？我从来就没参加过长跑比赛啊……但是我被推出去了……我就开始跑，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我居然得了少年组的第一名。有人过来采访我感想，我差点都哭了，我想说我没感想，我没报名。但是这样说真的太冷场了……我就说，更努力跑，大家都能做到。”
衣架小姐的心一软，有点惊讶。
“但是我没有奖杯，因为没报名。”那位先生抬了抬头，一脸苦笑，“……你说我提这破事儿干嘛。跑完我就搬家了。因为这个乌龙事件送别我的几位朋友都在笑，好像对我很放心的样子。”
衣架小姐却并不能笑。她磕着手里的玻璃杯，想，连说话都懒得说的人，长跑居然能跑第一名吗。对自己封闭的世界那么依赖，不得不出来的时候……却一副勇往直前的姿态。你真是世界上最勇敢的胆小鬼。
衣架小姐恍惚了一下。她意识到，这说的是她自己。
她头一次想到自己。
“你也离开过熟悉的人吧，小姐。”那位先生把削好的水果切开，“奇怪的是，我爱他们，我却从没有为此哭过。”
玛利亚的地下室里出现了拖拉大件物体和杂乱步声的噪音。衣架小姐安安静静的站在储藏室里听着……玛利亚要走了。要去的地方大约不是东京或者爱尔兰，因为跟她讲话的人说着一口纯正的伦敦话。她也许要去伦敦了。有人希望她去东京和爱尔兰，有人希望她去苏格兰。衣架小姐倒是情愿她去马赛。可是她大约是要去伦敦了。世界上能去的地方为什么那么多？世界真大。
“明天再搬里面的东西吧。”她听见玛利亚的高跟鞋声停在了储藏室的门口。有一个声音应和了一声，之后两排脚步声远去了。
她一直以为，只要玛利亚面对着现实世界就好。她只需要在角落里发梦。看来也不是这样。有一滴水从天花板滴下来。再过几天地板上就会长出青苔来了。她和玛利亚都不必看到它们。
而她不害怕分离，孤独的家伙从不害怕分离。
衣架小姐决定要出门了。虽然从来没有从门出去过。但她一定要出门去了。她趁半夜玛利亚熟睡，轻轻地拉开了储藏室的门。由于多年的渗水，这木门已经有些霉坏。要想不发出一点声音，须得两手用力握紧门把，非常用力的、巧妙地使劲儿才行。她走到了走廊上。走廊上堆着好几个硕大的纸箱子，衣架小姐小心翼翼的绕过它们，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今天她坐在小酒馆的吧台旁边。今天原本不是那位先生工作的日子，她也没有指望见到他。昏暗的灯光笼罩着孤零零的桌椅。酒客蜷缩在方沙发上。亮着灯的酒柜五彩斑斓……墙边的钢琴盖着青绿色天鹅绒布。她想，今天临走的时候她要问问那架钢琴，被里昂的那位钢琴家弹奏的时候他有没有性高潮的感觉。这么盘算着，她把口袋里那几张一直没有用出去过的英镑掏出来了，可她一时不知道该点什么。
这时候她才有点想知道酒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玛利亚喜欢伏特加……她说伏特加能让她胃里温暖。伏特加让她仿佛有了壳儿，让她想爱这个世界。伏特加是什么……威士忌又是什么，对于衣架小姐来说酒精都一样。酒精居然能对人类产生那么大的影响。
那就点一杯伏特加吧。衣架小姐的铁皮手捏着钱伸到吧台上……她意识到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时有人接过了那几张纸币。她抬了抬头，看见的人，是那位先生。
那位先生接过了钱。他却没有把它们放进收银柜。他只是拿着钱，把这几张纸片在吧台上敲了几下，贴着一边对得整整齐齐。
衣架小姐深深地看着他。她想问，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呀？但她心底对于看到这位先生其实并不惊讶，她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她总是很满足的，觉得自己只要有这些莫名其妙的快感就可以了。但是这都是假象。可能爱就是要悲哀。爱也要愧疚。但爱就是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那位先生沉默了许久，轻声问：“我猜对了没有？”
衣架小姐低着头，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您过于温柔啦，小姐。”那位先生苦笑，眼角的鱼尾纹微微漾起来。
衣架小姐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也许……您能和我在白天见一面吗？”
衣架小姐走在街头上。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她已经走了半小时的路，她从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甚至再往前走走就是商业区了。街边的楼房像是卡带磁盘里的杂音一样。而夜色是那么顺畅。前面是一个过街天桥，空无一人的自动扶梯无声无息的滚动着。橙黄色的光影之中，黑色台阶一级一级的浮上去，展平，被履带吞没。衣架小姐想起自己几个小时前，经历了人生第一次上楼。是地下室的楼梯。一点一点的从黑暗里走出来，看清楚路灯的光辉，那种感觉很奇妙。
于是衣架小姐踏上了自动扶梯。她慢慢的升了起来。光晕渐渐变得耀眼，又晃然温和下去，墨绿色的行道树挂满橙色贝壳。树杈飘出清苦的芬芳，夜风温柔的吹拂着呢子大衣的衣角。衣架小姐望着慢慢离自己远去的地平面，油然产生一阵奇异的幸福感。天上的星星很少，但对于从不怎么抬头看的衣架小姐而言已经是繁星闪烁。扶梯升到了顶点，变得平缓下来。衣架小姐迈开脚，从扶梯的台阶上踏上了桥面。
她停下了。
第二天傍晚，小酒馆门口响起了风铃的声音。门被轻轻推开，一位穿着黑色衬衫、棕色外套、戴着卡其色巴拿马草帽的先生走进来。小酒馆里空无一人。钢琴盖着厚重的绒布，金黄的穗子垂在地上。最后一点太阳把地板和桌腿烤出红褐色。吧台并没有点灯，只有酒柜孤零零的亮着。窗台上随手搁着抹布，高脚凳被倒着放在桌子上。吧台旁的墙角放着一支黑色的金属衣架。
那位先生出了一口气。有人从吧台后面走出来了，睡眼惺忪的和他打招呼。那位先生简单地应了一声，摘下帽子，随手挂在衣架上。他坐下来，要了一杯波本。
Fin.
厌闻
一．
我给这篇自传起这个标题并不是因为受到契诃夫短篇小说《厌闻》的影响，接下来所要叙述的内容也和沙俄的社会制度没有任何关系。我沉迷沙俄文学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只是这个题目刚刚突然蹦进我的脑子里，我想，让它成为这篇自传的标题再合适不过了。
我讨厌听人说话。字面意思。听到人说话的声音，我会呕吐。就像巴普洛夫的狗听到铃声分泌唾液一样，一种无法遏制的生理反应。只要一直听见人的声音我就会一直吐，把胃袋里的食物吐干净之后吐一堆粘液。由于经常的呕吐，我的唾液腺非常发达，现在我的脸看上去又大又宽，但之前它真的没有这么大，我的妈妈可以作证。
说到这需要先解释一下，我不是一生下来就有这个毛病。今天是我二十八岁生日，我是从大约一年零八个月之前开始出现症状的。起初我只是听到某几句话会有呕吐的欲望，但也没太在意，觉得可能就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但是之后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一周后凡是人类讲话让我听见，我就会疯狂呕吐。看医生，虽然朋友事前提醒了医生千万不要和我说话，但是照X光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往左站站”。摘下抗噪耳机的我当场把医院机器上。
我不知道正在阅读这些文字的朋友有没有看过一部法国文艺片，里面那男主角经典的喷射式呕吐，基本就是我的日常。如你所想，各式检查都显示我的脏器没什么大问题，医生建议我去做心理咨询。于是我躺在温暖的空调屋里，听着舒伯特，和秃顶的金丝眼镜先生用便签纸交流了两小时，睡着之前我唯一的感觉是这波亏了，同样的钱买两个半小时的时间，比起直接讲话，写字效率也太低了。
心理医生束手无策——我推测是这样的。虽然他脸上的表情仿佛胸有成竹。我吃了几个月他开的药片，最后成功的失眠了。失眠使我想吃夜宵。吃了夜宵我就有更多可吐的内容物——仿佛我吃饭就是为了把它们都吐出来一样。厌食症？妈妈之前的这个猜想立刻被证明是错的，只要不听到人说话，我各方面都是好好的，吃喝拉撒都正常，吃得还不少。
我妈妈被迫又重新拾起了金十字架。好几年前她就不信教了，说要把这条金链子挂到网上卖掉，一直犯懒没有真的挂上去。现在好了，又派上用场。妈妈天天去教堂。其实听舅舅说她还偷偷去佛堂。甚至此时若来一个穆斯林告诉她安拉治过胃病，她一定也欢天喜地的去清真寺。我和女友都不信教，觉得她这种行为没什么意义。女友帮我辞了职，接了我回家治病。在家她就不说话了，我们用聊天软件和手势交流。我跟她说，“幸好我们不要孩子。不然小孩遗传我这胃病怎么办。”她回我，“别瞎说，你那不是胃病，就是心理作用。”我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看见她对我温柔的一笑。
我没法看电视了。这是第一个真的让我有点苦恼的事情。我也没法听歌，只要是人声，对我来说就是催吐针。为了不让家里太冷清，女友买了两只黄鹂，一只画眉，两只虎皮鹦鹉，装了仨鸟笼，挂在窗台上。她原本还想买只鹩哥测试一下鸟说的人话会不会让我呕吐，被我制止了。既然录音都能让我吐出来，鸟录音还不是一样嘛，真搞回来要命了。
于是我就在屋里坐着。就坐着，给杂志写点稿，上网刷点评论，写写杂评，翻译一些文章，倒也能赚几个钱。可是我的病情丝毫没有转好的迹象。每次我觉得我仿佛好点了，开窗通通风，小区里有人喊一声狗，我低头就吐在院子里。为着这个病我也很久没有和女友过性生活了，虽然她起初很努力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有时候体贴到憋得大汗淋漓即使咬自己手腕也不发出声音——可是这样的寂静令我有一种自己在实施强暴的窒息感。不仅是在强暴她的身体，而且还在强暴她的生活……我宁肯不做了。
我和女友当时就是因为一首歌才说上话的。在大学里，她学音乐，我学英文，我整天泡图书馆，很少出门，好不容易出去听个讲座，恰好坐她旁边。那时候我不认识她，第一次见她。我没怎么敢回头端详她的样子，基本一直目视前方，但那场讲座的讲师是男是女我都忘了。出去的时候，我忍不住跟在她后面走，天已经黑了，她的围巾上缝了个毛球，在路灯底下一跳一跳。
她哼起歌来了。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大步上前拍拍她的肩膀：LoriLieberman的歌吗？
她居然也没被吓到。只是回头来看我，说，是呀。
邻居家半夜吵嘴。我是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了，只是他们的声音实在太大，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吐了一枕头。女友惊醒之后第一反应是爬过满床的呕吐物一把扯过我身边架子上的抗噪耳机给我摁在了头上。
接下来就是相当沉默的收拾秽物。开灯，擦地，拆枕套、拆被罩，撤床单、换床单，喷香氛，开洗衣机。我有点心虚地摘下耳机，洗衣机嗡嗡地转着。女友面无表情的看着手机，花白的灯光给她的眉下投了两块阴影，睫毛刺峋峋地探出来。凌晨三点了。
我的手机嗡了一声。拿起来，女友发来的，“我们还是先分开睡吧”。
这样也好。总是得这样的。女友第二天还要上班，我则因为不用出门在家睡到了下午一点。醒来的时候我有些内疚，不知今天她是怎么起的床，是不是一天都没工作好？正想着，她提着两个大袋子回来了。我走过去看，那是几百张纯音乐CD，还有一些我之前喜欢听的歌的……伴奏刻录盘。家里确实是太安静了。可是她一下子买得也太多……有些歌从网上也不是下不着……“我能听到下”我能听到下辈子去，我想这么说的，但是刚说没几个字就吐了。眼泪和胃酸一起砸在地板上。
二．
我为什么会生病？当时我躺在沙发椅上，把我这一辈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锱铢必较地。我不太相信现世报，但是我总得找出我得这病的理由。既然脏器本身没问题，那有问题的是什么？是我得罪了谁招来诅咒？想了三天两夜之后，除了小时候拉帮结派孤立内向小朋友、和同桌吵架往同桌的书包里倒水、和班主任顶嘴、上空调车只投币一块钱之外，我想不到我还干过什么别的坏事。孤立小朋友只有一周，后来我也被孤立了一周，也算现实报了。同桌和班主任，自从毕了业再也没联系过。为了这些事情搞我，不至于吧？
那么还能是因为什么？就是因为“不幸”吗？当初看过一部动画短片，男主人公被陨石砸中，从此视觉和触觉剥离了91厘米，他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能把生活扭回常态。这他妈的真是个绝妙的比喻！陨石。上帝善于掷骰子。随机到谁的头上，谁也不知道。之后我意识到我开始考虑“上帝”，我毛骨悚然。
之前的几个朋友来家里看我。都很谨慎，三个大老爷们，小心翼翼地敲门，提着慰问品，夹着个小本本，坐下来放下东西，一笔一划写字给我看。我回写了一句“字真丑”，他们就立刻换手机，面对面建群，打字。四个大男人坐在沙发上面对着面表情肃杀地敲手机，鸟儿在阳台啾啾喳喳。“哥们我们这样太招笑了，真的”，其中一位朋友打了这么一句，我抬起头看他，他却表情复杂。“操你妈莫看老子”这是下一句。
我知道，直到现在我的同事朋友中还有人觉得我这个病是瞎编的，是在胡闹。病名没有，症状也仿佛是在开玩笑。想来我也很久没有呕吐了。因为很久没出门。我妈要来看我，我也拦着没让。我都忘记上一次听见人说话时什么时候了——尽管如此，距离我第一次发病其实才过了两个月。这群人每次来看我就要给我带钱、转钱，要么就争先恐后要带我去美国日本治病，闹得我不胜其烦，在群里开玩笑的放言“再给我钱吐你们一脸”。这话刚发出去没有半分钟，突然一个哥们跟我私聊，就一句，“我能把你妈的号码拉黑吗？”
我对着这条信息愣了三分钟整。
然后我在群里发了一句，“把我妈拉黑就行”。
三．
我妈总是要来的。我再拒绝，她还是要来的，儿子的拒绝对妈妈来说向来是没有力度的。她觉得你冷你就是冷，他觉得你没吃饱你就没吃饱，她觉得你有事，就是有事。我妈还是坐着高铁来了，住在了我家，说是帮我做饭，弄鸟，找找偏方什么的。女友只能和我妈睡一屋，相处得倒还很客气。她们俩在家互相之间也打字。这让我觉得有点别扭。女友很快看出了这一点，开始和我妈用本子写字交流，把本子就放在客厅桌子上。
这样反而欲盖弥彰了。我从不去翻看那个本子，尽量表现出一副不在意她们说了什么的样子。但我无法不在意，她们俩在屋里的时候，会说什么？她们会用其他我听不见、看不见的方式交流什么？无非是我，她们会怎么说我？
其实，某种程度上我也知道是我太神经过敏，忙了一天，彼此不怎么熟，她们也不一定真的就那么有话说。可这种自我安慰就和自欺欺人是一样的。有一次我端粥，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我妈条件反射的想说句“碎碎平安”，但是很明显突然哽住了喉咙。半晌，她的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是默念了一句。然后她转身拿墩布去了。
也许我应该学着读唇语。这件事以后，我萌生了这个念头。也许我应该学读唇语，以后只要无时无刻戴着耳机，像个聋子一样通过读唇，就可以和别人交流了。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又被我否决了，因为只有我能读懂别人说什么还不够，别人也要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才行。然而我只要开口说话，声带振动，骨传导，还是要吐。
妈妈开始给我写信，每天都要给我写信。有时长有时短。有时候回忆我的童年，有时候讲她年轻时的事。开始我还会给她回信，对她鼓励我的话、对未来的期望一句一句的应承下来，可是之后我的稿子一多，也就没太有时间回应她了。每次她拿信给我，我也只是笑笑，放一边，甚至不读。
五个月了。我自我调侃说如果我是怀了个小孩，哪怕怀了个哪吒，因为害喜才吐，现在也能看出肚子大来了。可惜没有。没有奇迹降临在我身上，我还是老样子。只是我突然很想听我的女友说话。我真的很想听她的声音，哪怕哼首没有歌词的歌。之前开玩笑说这种怪病大概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现在看来真的都是傻话，我不是等着大任降临的奇人，我只是个害怕寂寞的病人。
打开手机，找到置顶聊天：“能过来一下么？”然后我退出了，开始刷微博。
我看着这个弹出窗口，思考了几秒钟，点开回复。
“想听你唱歌。”
沉默了一会。对方正在输入……“别闹。”
“不唱出歌词来应该可以吧。”
我把屏幕摁灭，躺了下来。其实她就在隔壁……我可以走着去找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我就像长在床上了一样。我一点也不想动。甚至现在我已经开始为刚才和她主动说话而感到后悔了。我开始在心里祈祷她不要过来，但愿就当我放了个屁。
她还是来了。“完了”，我佯装平静地想。她推开门进来，轻轻把门带上，坐在我身边。
我一直喜欢她湿漉漉的眼睛。温柔、没有血丝的眼睛，我曾经用舌头舔过那对眼珠。那样的眼睛令我感到安心。但是现在我却不能看它们。
我不能直视那双眼睛，我甚至不能想象它们的存在。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希望谁能帮我把那双眼睛挖掉吧。我别着脑袋，弓着背、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声不吭。
她拿冰凉、纤细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头发。她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压到我的头皮，也就没有激起我太大的不适。见我没什么反应，她顿了两秒，转过头。慢慢地、轻轻哼起歌来了。
Iheardhesangagoodsong.
Iheardhehadastyle.
AndsoIcametoseehim
Tolistenforawhile.
Andtherehewas,thisyoungboy
Astrangertomyeyes.
Strummingmypainwithhisfingers,
Singingmylifewithhiswords,
Killingmesoftlywithhissong,
Killingmesoftlywithhissong
她真的只是在哼调子。可是这首歌的歌词却自己出现了，在我的脑子里徘徊不去。这首歌被人翻唱过无数次，哪一版都没有让我喜欢到骨子里去过。但现在我却发现原来我把它记得这么清楚。哪一版人声我都不能再听了吧，甚至现在，听着我的女友哼它的调子，我都已经开始反胃了。
……到底为什么会对人的声音过敏呢。起初还以为只是说话的声音，现在居然什么声音都听不得了。问题是我也是个人啊。想起之前在网上看的说什么小猫一直打喷嚏，医院，医生说它是对猫过敏。那时候笑了几下，就笑不出来了。猫怎么会对猫过敏？是它本来不该作为猫生下来是吗？还是它本来不该作为任何生物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呢？
我突然捂着嘴趴了下去，女友吓得一个激灵，好像想扶我，但是又不知该怎么扶，只能眼睁睁看着。实话实说，我把呕吐物咽回去了。它已经到喉咙口，我把它憋回去了。感受着这些本固态半液态的东西在我体内缓缓地下行，就好像吃什么噎住了猛喝汤冲送之后的感觉。我无力地向女友摆了摆手，表示“我还好”，“你走吧”。
那之后的某一天傍晚，我站在阳台逗鸟。看着这个黄绿色的小团团低头吃米，我很想把手指伸进笼子里摸摸它。我还很想把它放嘴里嚼了。我能想象它变成一堆紫红色的碎肉和黄褐色凌乱羽毛的混合物。这种样子可能比现在这样更令我舒服点。
然后我顺着窗户看出去，看见女友和我的一个朋友站在车边对话。说的是什么我是不可能听见的，听见我就吐了。只是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我朋友的脸。他的表情有点为难，但还是很客气。最后他看了一眼手表，像是要走的样子，打开了车门。
我的女友拽住了他的胳膊。
虽然我说过我不打算以读唇术和人交流，但是我还是学了一些的。那时候她转过了身，抓着我朋友的袖子，口型很明显，“——求你了！”
对于看到这里的朋友，提前声明一下，本文中出现的所有姓名都是化名，年龄也有水分。姓名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它可以更改的。我之所以着重写我妈妈和女友的事，是因为我那时认为在这个世界上鲜有什么东西不可替代，只有血缘是无法更改的，而你认定的爱人也没有办法被替代。当然，这只是一种浪漫主义的说法，千万不要太当真。
女友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半了。她也没有吃饭，把大衣脱了挂上，就走进客厅，坐在了我旁边。
我的手机震动了几下。
我划开屏幕。
陈登是不是说要带你去美国？你为什么不去？
你别觉得哪里的医生都一样我现在拼命攒钱也是想带你去美国的
你不能一辈子这样吧？你不能就这么得过且过了吧？
就算概率低我们至少尝试过啊怎么能叫没有意义呢
你现在就有意义了？你现在这样生活就有意义？
你是个男人你是一家之主你要对自己的人生负点责任
没有人有这个义务去理解别人也没有人真的能理解别人人和人之间也不过是互相迁就而已
我放下了手机。没有看屏幕了，也没有在看身边坐着的女友。电脑里还在播放莫扎特。我能感觉到空调的热风微微吹在脸上，就像在心理咨询室的时候一样。迷迭香叶片上的白毛微微颤动。
手机又嗡了一声。我拿起来看。
你为什么就不能好起来呢？
大概沉默了十秒钟。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踹翻了面前的玻璃茶几，一声巨响，桌面碎成了粉末，桌子上的橘子滚到仓皇跑进客厅的我妈妈的脚边。女友瞪着眼睛，像是被美杜莎看了的惊恐石像那样看着我。
我轻声说，“我也想啊。”
然后我俯下身去呕吐了，脓黄的黏块噼里啪啦泻在地毯和玻璃碎片上。女友的眼睑像被泡肿了那样殷红，她瞪着那些秽物，嘴唇发抖，两手哆嗦着，慢慢捂住了自己的脸。她的肩膀抽搐一样的耸动了几下，手指缝间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她猛地站起来，扯过门口挂着的大衣，夺门而出。我已经停止了呕吐，抬头看见妈妈呆呆的站在一个被踩烂的橘子旁边。房门大开着，穿堂风灌进来。我忽的意识到什么，大步追了出去。女友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大门被拉开，然后是响亮的甩门声，声音大到我脑壳发晕。我不能叫她的名字，否则我会呕吐，会给她丢人。我用了最快的速度下楼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她，让她等一下，请她不要走。我冲出单元楼的时候只看到她匆匆远去的背影。我想追上去的，我要追上去的。但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声音，仿佛劈开我的天灵盖那样，令我魂飞魄散。
“就是他！”
我控制不住的呕吐了起来。扭头一看，是几个七八岁的小孩。领头的那个拿清澈又尖锐的眼睛瞅着我，大声说，“这就是那个有病的叔叔！他有一次在窗口吐到我爸的车上了！”
我很久没听过这么直接、这么清晰的人声。而且还这么多个字。胃部一阵绞痛，我忍不住弓下了腰大吐特吐，胃袋几乎翻了心儿。那群小孩仿佛不怕这刺鼻的酸腐味儿似的，倒叫得更起劲了：“我爸爸说他听见声音就会吐！”“我妈妈也是这么说的！”“蕊蕊阿姨每次给他做饭，他吃了之后就再吐出来，再吃自己的呕吐物！”“那他待会会吃自己的呕吐物吗？”
我膝盖发软，跪在了地上，吐得昏天黑地。那帮小怪物倒是起了兴了，居然围了上来，“哇你看他好恶心啊！”“真的好恶心啊。”“好臭啊！”“我在学校也见别的人吐过！就是这样，老师拿着一簸箕土盖在呕吐物上然后再扫的。”“那待会那个扫地爷爷会从花坛里挖土吗？”“不用扫吧！他不是自己会吃了吗？”
我的眼球坠得很重。喉咙口里有腥味，耳鼓膜涨得发痛，人的声音越发扭曲细弱，强大的耳鸣刺透我的颅骨。眼前被生理性眼泪模糊一片，世界仿佛在融化。我隐约觉得他们应该是一直没停止说话，所以我一直一直在吐。吃过的东西早就吐没了。现在呕的是一股一股的胃酸。眼泪掉下去，视野清晰了一些，面前的呕吐物里已赫然带着血丝。我想说话，我想求饶，我想解释一下现在的状况，但是我说不出话来，舌根像是被人剪断了一样，肿胀外翻的咽喉像是被操烂的屁眼。还在说，周围好像有人围过来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们确实是在说话。我好像隐约听见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是不是她要走了？她要走了？
我听见一声尖叫，最后的意识告诉我这声音来自我妈。我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块，厚重腥粘的膏体砸在我的手心里，顺着手指缝滑了下去。这下好了，再没有什么可吐的了吧，我解气地想着，面朝下栽在了自己的呕吐物里。
四．
她会回来的，我有信心她一定还会回来的。医院的话。她于是就没来过了。一次也没。我理解她不医院我会被照顾得很好。而且我妈也在，我爸还来了，我舅舅也来了，全家都在，能出什么问题呢？
胃穿孔，胃溃疡，轻度贫血，厌食，主要是精神太萎靡了，住院观察。之前一直说内脏没问题，现在终于有问题了。为了不让我受到打扰，家里人花钱为我安排了单人病房。住院期间我24小时戴着隔音耳机。可能是因为总是闷着加上上火，我耳朵里长了个脓包。张嘴就会带得半个脸都疼。等它破了苞，爆出浆来，就只能用小棉棒一点一点把脓水和饹馇蘸出去，整个耳道都回响着棉签刮蹭的响声。来看望的亲戚还不少，只是人一多了有时候就会忘记禁言这回事，我听见一点声音总就要吐出来。最后我妈把他们都轰走了。
我能感觉到我的耳朵眼在发酵。我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觉得它烂完了也挺好。有时候看着修指甲套装里面那个小剪子我会考虑是不是学习伊藤润二笔下的角色，拿剪刀把自己的耳蜗扎烂，这样就听不见了，也就再也不会呕吐了。
这是开玩笑。我下不去这个手。我还没聋，怎么会愿意什么都不听。我只是不能听人说话，只是这样而已。
我妈妈终于忍不住了。她也要和我“谈谈”。这也好，她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在我面前开口讲话了。我上次回老家是什么时候？一年前？两年前？我的妈妈是个嘴很碎的女人。有话她一定是要说出来的。但是直到现在她真的一句话也没说过。我是说，她几乎一丁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过。孩子，她一字一字地打出来，承载文字的代码飞跃到我的手机上。孩子，她说，你是不是讨厌我们？
我能想象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语气：“你是不是讨厌我们？”
我无言以对。‘你们’是指谁，包含我在内的全人类？我不讨厌人。相反，我还很喜欢人的。我有讨厌的人。但我不讨厌所有人。我有时候讨厌自己。但我不是什么时候都讨厌自己啊。
我回复，“妈，不是你的错。”
她说，“最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还可以改。可是现在妈妈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
我看着她，我把脸埋进毛衣里。这衣服上一定有呕吐物的酸臭味儿，大概我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有，已经洗不出来了。我也已经闻不出来了。我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却突然又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那时突然意识到，可能不是这个世界不肯放过我。是我应该放过这些人。
我很早以前就决定不再试图表达悲伤了，既然痛苦的感受无论如何无法传达，谁又能理解随之而来的悲伤呢。我甚至决定不再悲伤了。这不是什么积极良好的情绪。如果不能被理解，那它的存在就只能伤害我一个人。我就像个肉做的笼子，这些情绪则是浑身钢刺的豪猪，在我的里面乱滚乱跳，横冲直撞。只有我一个人血肉模糊。既然如此，何必让它每天都保持着这个活生生的样子。
我想杀死它。我需要杀死它。我要为我自己杀死它，我是因为爱我自己才要杀死它的。
我趴在窗口，想到了13岁的时候，我去爬废弃大楼的天台。12楼和13楼之间的楼梯被封死了，于是我翻到栏杆外面，顺着栏杆爬上13楼，再翻进去。翻进13楼的楼道之前我往下看了看。真高，掉下去必死无疑，我只要松开手就一定会死了。可是那时我抓得紧紧的，心里也毫不害怕。我可是不想死的啊。会冒险的人都有必死的决心，但是都抱定了绝对不要和死神打照面的信念。现在的我不一样了，我不想冒险了，我想要的是必然的笃定，百分百会来的东西，我只想跳下去，我真的想跳下去。身后有人来了，张着嘴说什么，唇齿一开一合，不用听也知道在说生命很美好想想你家人之类的鬼话，还好我戴着耳机，光是想象一下那声音就有一股颗粒状的暖流从胃里涌上来。我扭头就跳下去了。
五．
如果我这么就死掉的话，这篇文字就成为我的遗书了。可惜没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只是手臂和肋骨骨折，脸颊上少了一块肉，颅内出血。似乎是因为被树枝绊了一下还是什么。总之没死，不仅没死，甚至听力还很健康。我满怀歉意的注视着我泪眼汪汪的妈妈，遗憾自己摔坏的不是大脑的听力中枢。
这次出院的时候，我直接被送到精神病院了。也是活该，自杀，自杀的都是精神有病。不过我认为他们可能早就觉得我是精神有病了，只不过拿我跳楼当个幌子，塞进精神病院了事。由于我听到人说话就会呕吐，我被安排住单人病房。刚开始一直给我穿着束缚衣，不停地打镇定剂。后来发现我似乎也不怎么闹，就没人管我了。某种程度上，其实蛮享受的。之前我的工作是文字编辑，通宵赶稿是常事，一天能睡五个小时就差不多了。那时候我觉得睡觉就是在虚度青春。现在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觉，我最享受的事情也是睡觉。睡觉这件事已经超越了“休假”的范畴，简直就像是时间暂停。我活在一个拥有无限时光的虫洞里，我享有自己的运行法则，宇宙的一切都无法干扰我。我躺在床上，想象自己是爱斯基摩人，我的狗拉着我在雪坡上滑行。冰川绵延万里，山峰高耸入云，酷蓝的海没有尽头。我用冰砖垒砌房屋，在砌好的屋顶上向下浇水，一遍一遍……只有我一个人，其他谁也没有。
但这种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不多时我的病房里就被安排进了另一个患者，一个19岁的小姑娘。她精神分裂，几年没说过话了。看样子能和平相处。但她会尖叫。她来的第一天，要了铅笔和本子，要我给她讲故事。确切地说，写故事。
我拒绝。她尖叫，我就吐一地。这是什么情况，医院了，还要被催稿吗？我就盼着院方赶紧把她给我轰出去，单独找个病房吧。结果不知道是病房不够还是怎么回事，院方一直安静如鸡。我写投诉信，杳无音讯。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手抄格林安徒生还有世界神话大全。那位朋友就一直坐在那儿看。有一天这人在墙角尿尿，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个男的？男的留什么长头发？19岁了还在墙角尿尿呢？撒尿和泥玩啊？19岁还听童话故事呢？不愧是神经病。
我最后交了一稿，末尾附注：我山穷水尽了。我不知道其他故事了。
他咂吧着嘴，想了一会，写：那跟我说说你19岁在干什么吧。
我？我愣了一下。我十九岁。我十九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十九岁能干什么啊？考上大学的时候是19岁。19岁什么都没有。目标也没有，努力的动力也没有。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每天都过的很惶恐，心里盼着中个彩票，或者被车撞死。没有恋爱过，没有一下子就能说出口的“好朋友”，没几个亲戚，甚至没有喜欢时间超过三个月的人，和世界的联系真是少得可怜。没有什么特别幸运的事，或者天大的不幸在我身上发生。正因如此，我甚至觉得，现在正在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这不是真的，因为这一切也太不普通了。你知道我十九岁的事干嘛？没意思的。倒是我记得我22岁的时候捏着一本书顶着大雪跑了三公里，就为找到路边正买烤冷面的一个小姑娘，跟她说给你这我写的书出版了，垫桌子腿挺不错的。
他笑了。
我开始给他编故事了。就我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胡寻思的那些东西。爱斯基摩人，圣女贞德，东斯拉夫的宗教画，土耳其烤肉。野花盛开的草场，厚重沉郁的积雨云，被烈焰吞噬的圣殿，耶路撒冷的星星。银河灌进湖泊，长风穿透夜色，执杆垂钓的老头，站在船头的水手服少女，之类的。我懒得用什么修辞，通篇都是句号。文风像说书。分段像古龙。反正是写给神经病看的，都是些神经病文学。我就希望有时候他看文的过程中不要突然大笑，这会使我怀着一丝得意的心情走到墙角呕吐。这种生活持续了不知道有多久。原本虫洞里只有我一个。现在又多了一个人。
有一天，他很真诚的给我写了文评。他说你的故事写的真好，我觉得你写的好，我从没有看过这么好的。但是那是因为你和我在一起，医院里。你从这里出去你就会写的很烂了。我觉得你写的真好，因为你不必负责任吧。出了这个门，我就不会觉得你写的真有那么好了。
神经病文评。很神经病的风格。他临了了还写了一句：我想看恐怖故事。
于是我写了。
从前有个小朋友，被魔鬼蛊惑，变成妖怪，吃了自己的全班同学。但她并不知道，她失去了变成妖怪那段时间的记忆。校方和家长、媒体、包括她自己都把她当成恐怖失踪事件的唯一幸存者。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的肚子叫。她于是跑出门去呕吐。她一直吐，一直吐，从喉咙里拽出了班花的头发。文艺委员的玛瑙手链。体委的鞋带。不知道是谁的肠子。她越吐越多，她吐出了全班六十个人的尸体碎末，还停不下来。她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吐出来了，她把自己的四肢也吐出来，最后只剩下一个头，没得可吐了，于是她就死了。
六．
我厌倦编故事了。我打算开始复述名著，但是我发现不是猎奇向的故事这小子就不买账。好在大多数名著都有通奸、乱伦、惨死、冤假错案、人性泯灭这一类的，我也不至于给他背诵瓦尔登湖。惯惯惯，还真惯出毛病来了，要求越来越高，那天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写：“说说你年轻时候的事吧。”
不说。我的人生没意思。不是早就说了吗。
说说医院的吧！
因为我听人说话就呕吐，这你不是知道吗。
说说你为什么用左手写字？
我是左撇子。
说说你右手为什么骨折？
我跳楼摔的。
说说你为什么跳楼？
你的毕生梦想是不是做个娱乐媒体记者啊？我真的有点不耐烦了：这关你什么事？我们只不过碰巧住在同一个病房而已，兄弟。我还对你一无所知呢，问问问，有啥好问的。你呢？你是个大少爷吧。不是大少爷也是衣食无忧的城里人家的独生子女，是不是？都已经进精神病院了，没必要把自己再看的这么重要了吧？我给你编故事那是我没别的事干。你啥时候吃药把病治好了你就麻溜滚蛋，我这该死的病无药可医我还不知道要在这待到什么时候呢。给你编故事差不多了，还非得看作者的无聊传记，我给你讲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平好不好？不识好歹呢你。
是哦。他写，虚幻世界太幸福了。
我梗了一下。
活在别人的故事里真容易啊。只要不去想现实的事情就行了。自己的一切都会成为另一个世界的绊脚石。所以不会在意自己却会很快乐。会从别人的世界里得到现实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但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真不容易。不仅不容易，而且非常讨厌。开始在意自己之后，痛苦都要被无限倍的放大。所有时间的流逝都那么真实。他一笔一划地写着，脸上还是那副孩子气的无所谓。
你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好像很无聊啊。他写。
……我是吗？我被抽了耳光一样的有些悻悻然，我不觉得那些故事无聊，我是因为喜欢它们才记下来的。它们都很完美……都很精彩。我没法完全投入的去讲那些故事，只是因为那不是我的人生。
他看了看我，坐起来，举起铅笔，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小臂。
“你干嘛？！”我吓得叫出声来了。
他看着我。
“你病好了。”他说。
我吐了。
话不要说太早。我写。
停了一会。你说话了？你会说话？你不是哑的？我想问的，但当务之急是写，“你不要把笔拔出来，我去叫医生来。”
他拽住我。
不要紧。他把笔拔了出来，写。我只是无聊。
我眼见着笔插进去半根。拔出来居然没怎么流血。
我不懂。我强笑，下笔如飞，你无聊也不用插自己吧。我这不是给你讲故事嘛。
他抬眼瞟了我一下。你怎么不懂，他写，你撸起袖子来看看。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我还是犹豫着挽起了右臂的袖管——上面有五个左右的圆形疤痕。
“自从你自残以后，他们就再也不给笔了。”他无声的唇语。
我僵了半天。最后试探着，拿起铅笔写——我们正在用笔交流啊。
他抬起头，看着我。
“我要出院。”唇语。
……哈？
“我要出院。”说出来了。
我完全理解你。我突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他确实能理解我。他能完全理解我。但是他不愿意体谅我。我也理解他。我却希望他永远迁就我。
可是那不是我的人生。那就不是我能拥有的东西。
他真的出院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整个病房就剩我自己了。我有点懵，没想到这人动作能这么快，连夜卷铺盖就滚蛋，这么活力吗，年轻真好。但是我还是推开门走出了病房，我还是怀着一点希望，希望他还没走远，我能跟他道个别什么的。
医院我就没出过病房了。门外的空气和屋里都不是一个味道的。有一个病友从我身边走过，神经兮兮的打量了我几眼。我正要继续往前走，他突然在背后猛推了我一把，大吼一声。
我吐了。这令那个病友倒吓了一跳，站在旁边瞪着我，半天不敢再出声了。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抬头看见的是主治医师，他举起一张便利贴：跟我来一下。
我只能点点头。回头，那个病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我的呕吐物。
主治医师正在等我跟上他。我看了看远处的窗户，我都不知道医院是这样的。
可我忽然很感动，我甚至想起一个跟乞丐和呕吐物有关的三流笑话，我迫切的想跟这位病友讲讲，我从来没有这么迫切过。
七．
“我们现在做个小测试，我尝试着说几句话，我们看看结果如何，好吗？”医生递给我写着字的一张纸。
我不由得有点紧张。我不是在治疗室里，是在医生办公室里，脚底下是地毯……如果我在这吐了……
“不要紧张。别去想它，自然一点。”医生写。
好吧。
他叫了我的名字。一股不适感从胃里涌上来。但我并没有呕吐。
我莫名的就痊愈了。就好像当时我莫名的得病一样。回家之后，主治医师上门拜访，要拿我的事写篇论文，被我妈骂走了。我隐约也能感觉到妈妈为什么这么生气。她一定也生我的气，只是我和那医生一样，并不能对此感到愧疚。我倒是医院用的写字本给我带过来了。出院后我还是从事文字工作。还是常去图书馆。医院才待一年，说真的，有点恍如隔世。我跟以前的朋友几乎全断了联系。除了几个比较铁的哥们，没有人愿意提之前的事，我也不愿意。我们心照不宣的彼此疏远了。我交到另一帮朋友，有了新的同事。在新公司再干三年，可能会有去国外工作的机会，我还挺期待的。
某天在图书馆还书的时候，碰见了女友。应该叫前女友了。她看到我怔了半分钟，直到我上去打招呼，她才反应过来。
“留胡子了？”
“这几天忙，懒得刮。”
“脸上怎么回事？”
“树枝子剐的。”
她像看着什么新奇的宝贝一样看着我，沉默了一分钟。突然说：“去吃饭么？”
我看看手表，也快到晚上六点了。就说好。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慢慢地说：“吃生的。”
“那刺身。”我点点头，看看她。她笑了一下。
我完全不记得我们那顿饭到底点的是什么了。我也不记得味道好还是不好。我只记得她一直在笑，有时候笑得像个小兔子，有时候笑得和驴一样。出饭店门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街边廉价又鲜艳的灯火溅在她脸上，像是光润的珠石沾了五颜六色的锡箔片。那双眼睛被夜幕染成了紫褐色，琥珀一般的反光藏在花哨的星星点点里。
“我想起来了。”
“嗯？”女友回头看我。
“我想起来我第一次呕吐的时候是在说哪一句话。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在家里翻相册，你说我——”
“你年轻的时候这么不羁吗？头发长得和个小姑娘似的。”
我作势要俯下身去呕吐。女友放声大笑。我也笑了，直起身来，她满脸是泪。
爱斯基摩人，圣女贞德，东斯拉夫的宗教画，土耳其烤肉。野花盛开的草场，厚重沉郁的积雨云，被烈焰吞噬的圣殿，耶路撒冷的星星。银河灌进湖泊，长风穿透夜色，执杆垂钓的老者，站在船头的水手服少女。我突然全都想起来了。空旷的大街上有零星的影子在游荡，艳丽的灯光闪闪烁烁像是人到中年的脱衣女郎。真冷啊，不跑起来可能会冻死。我突然意识到我在盯着她走神，想着，这双眼睛抠下来留给我吧。然后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无奈地笑笑。
“赶不上车啦。”
女友笑着抹了把脸：“那怎么办？”
“跑吧。”
我拉着她的手在街头飞奔，心里想着她今天没开车出来真是上帝爱我。我把她送上最后一班公交，上气不接下气的向她挥手道别。她也冲我挥手，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说：“去听live吧！”这就是最后一句话，我再没有见过她。
我不后悔，朋友，我不后悔遇到“人”，什么人都好。塑造我的当然不止我自己，但是那些都不重要，我比较重要。我选择了一切，而那些我没得选的负责给我评分，手里端着一杆大秤。我曾经为了那评分拼命努力过。现在我不是很在意了，但我还是得继续为之努力才行。
我把以上的这一切都写在了这里，在我还没有完全忘记之前。我把这个本子留在图书馆书架上了。朋友，如果您偶然看到它，被好奇心驱使着读完了它，那么您已经了解了我的人生。不必产生窥视别人人生的兴奋感或负罪感，谁又不想窥视别人的人生？而谁又能理解别人的人生呢。我是一名成年男性，戴眼镜，脸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疤痕。如果哪一天，您碰巧在茫茫人海中见到我，请一定走到我身边，向我打个招呼。只不过，如果这个时候，我突然弯下腰呕吐——请不要讶然愤怒，您要相信：这不是在针对您。
蛋！
我手工比较废。就是画画蛋。这个是之前画了送给朋友的俄罗斯套娃，6个木头蛋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画得很开心了。
这是和魔法亲爹一块做的Frank的头。基本都是魔法亲爹在做。出境模特儿
卷卷卷鱼！安利！
杨·史云梅耶
！神仙
我心目中永远的黏土动画顶峰之人。当年看了他的短篇《荒唐童话》吓得肝胆俱裂，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天才，怀疑他是上帝开的小号。
后来查了他的名字才知道经典的《对话的维度》是他做的。其他令我回味无穷的作品还有《地下室怪物》《斯大林主义在波西米亚的终结》等，强烈推荐朋友们观看。
（ps：找不到的话我有资源：）
最近老爷子好像要退休了，这人不是宫崎老先生，他说要退休可能就是真的要退休了。很遗憾。那么在这里我们先欣赏一个他的优秀短篇动画吧！希望他永远不会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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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啦
“最后放一个
我下铺的爱人在街上拍到的我本人
”假的。
感谢看到这里的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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