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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狼
阿岱
祖先们与狼
许老大的祖先们跟狼很亲近。
那时候,山里头,方圆几十公里内,仅住了许老大的祖爷爷和祖二爷爷两家十多口人。狼却是成群结队的,大约有几十只或者更多,狼比人多!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当时的山里,什么种类的动物都比人多。
那时候,狼似乎也没有现在的这般凶残,目光里也没有那么多仇恨和愤怒,它们与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井水不犯河水,生活得都挺自在,偶尔,它们也会与人走得很近,甚至嬉戏,不过,它们嬉戏的对像,似乎只选择半大不小的孩子。
那时候,许老大的祖爷爷们住得很简陋,茅草搭盖的屋顶,墙用土坯砌成的,窗户是从山上砍来的竹枝插成的一个个小方格子,窗帘用山上的竹节草编织而成,白天用一根草绳拉起来,透透阳光,晚上放下来,遮风御寒。
那时候,没有垒院墙,连栅栏也没有,屋前是一片空地,有屋子的两倍大,用黄沙土铺了地面,雨天也不泥泞,西北角的地方,靠墙垒了一个约半米高一米半长的鸡窝,鸡是散养的,白天里,漫坡漫地地扒拉着找食吃,天一擦黑,便早早地进入鸡窝。
屋前的空地,往东往南延伸,便是一片低缓的山坡,祖爷爷开垦了一片片的耕地,种了庄稼、花生和青菜;往西往西南延伸,是一条沟壑,西边的沟,深陷地面约有十多米,西南的沟底与地面相平,夏天沟底便成了七八米宽的河,与西沟形成的十多米高的沟崖,也便成了一道瀑布,水白哗哗的,似一片透明的帘挂,很美。河道两旁,沟崖上,低矮的树木与裸露的岩石相杂着生长,大片的绿色中点缀着一块块褐白色,像一幅很有诗意的风景画,顺着河流往上百八十步,河道在这里分了岔,严格意义上,应是两条小溪在这里交汇,一条从西南方向而来,水量很小,水流潺潺;一条从东南方向而来,这是小河至河道的延伸,沟崖从这里开始突然地陡了,水也流得湍急。离河道一人高的地方,有一平地,约三五米见方,中间挖有一井,人至井底,伸手可触及井口,井水丰盈,常年不断,祖爷爷和祖二爷爷沿沟崖底侧,修了一条路,由此直达各自的家,祖二爷爷的家在祖爷爷家以北数丈远处,屋前屋后,开垦了不少荒地。
河道再往上数十米,山坡陡了,沟崖更陡峭,沟谷里生长着茂密的竹子和高大的杉树,沟底里还有几个天然的崖洞,有狼就住在里面,这儿是狼的天地,祖爷爷们好像跟狼有了约定,他们从来不涉足此地。
祖爷爷和祖奶奶生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大儿子许山根十三岁了,小女还不足一岁,祖二爷有三个孩子,全是儿子。
许山根在这一帮孩子中,是名副其实的孩子王,就像一个山大王,说一不二的,他往那儿走,孩子们就往那儿跑,他带着这一帮孩子捉蝈蝈、扣凹凹、游泳……,净做些刺激的、新鲜的事儿,他们游泳就在东南沟的河里,说是游泳,其实水最深之处也没不过腰部,更确切地说它们是在嬉水。这个时候,狼偶尔会在崖顶或站或蹲,懒洋洋地看着孩子们,有时,狼经不住水的诱惑,也会下到河里湿湿身,此时,孩子们便会大声嚷着拼命地往狼身上泼水,或摸起河里的石块朝着狼掷去,狼喜欢孩子们泼过来的水花,对掷过来的石块,一般都会轻轻躲过,偶尔被击中,狼会很生气地盯住掷石块的孩子,眼神直愣愣的,狼的这种眼光,往往全招来孩子们更多的石块夹杂着水花,狼很无奈,悻悻地上了岸,回到沟崖之上。
狼始终跟人保持着一定距离,狼和人惟一的一次零距离接触,便埋上了仇恨的种子。
许山根十五岁那年,被一只母狼撕破了褂子。那天早晨,山气雾蒙蒙的,太阳被雾幔遮挡着,发着蛋黄色的光芒,似挂在天空的一个铜盆。
许山根沿着南沟河道旁的小路,向沟谷深处走去,到了井台,再往里走已经没有路了,沟谷里,挤满了茂密的竹树和大片的杉木,许山根走入竹林,茂密的竹林遮住了天日,地上铺满厚厚的枯叶,空气弥漫着潮糊糊的湿气。
许山根往前走,脚踩在厚厚的枯叶上,好似在雪地里。一只狼出现在眼前,他见过这只狼,一只母狼,个头差不多达到他的腰高,身长比他的身高能短一些,尾巴粗长,拖着地,像一把扎得很紧的扫帚,它一身棕黄色的皮毛,光亮滑润,两只耳朵竖立着,眼睛里闪着冷光。
它立在二三步远的前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挡住他前行的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狼的这种眼光,心里有点发毛,他猫腰捡起一块石头,攥在手里,朝着狼挥了挥,狼往后退了几步,他又往前走,狼堵住路,没有再退,他挥动石头,狼很灵活地躲闪,在他的眼前跳来跳去,阻挡着他前行,他急了眼,用力将石头掷出,砸在狼的脊背上,狼嗖地腾出数步远,死死盯住他,眼神里闪着恼怒,他又捡了一块石头,往前走,狼冲了上来,似一阵风,一道闪电,一爪将他扑倒在地,他爬起身,没敢再将手里攥着的石块掷向狼,狼立在离他数步远的前方,盯着他,目光定定的。
他们对视着相持了一会儿,他悻悻地退出了竹林。
他不明白狼为什么要阻挡他入竹林,他认为狼很无礼,为什么它们可以到他们门前的河里游泳,他却不能到它们栖居的竹林中采笋,竹笋又不是狼爱吃的食物,那母狼竟还敢攻击他,连过年刚做的褂子都被撕破了,愤闷像火一样,在他的心中燃烧。
又过了两天,他带上砍柴的镰刀,再次进入竹林。他想,母狼再来阻挡,就用镰刀砍断它的爪子。那只狼没有再出现,他顺利地穿过大片的竹林,来到沟谷的尽头,山坡上长满高大的彬树、橡树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草木,杉树林子的西侧,有一山崖,刀削一样陡峭,山崖上生长着低矮盘虬的榆树和各类花草,岩石上爬满绿色的藤蔓,山崖的底部,有一天然而成的石洞,洞口二三米见方,半椭圆形,洞不是很深,看上去,却是黑魆魆的,他猜想这应该是狼的窝,好奇心催动着他不由自主地靠过去。他发现洞口被踩出一条约两步宽的硬地,光光的,草木不生,心里一阵窃喜,他判断这一定就是狼窝,他捡起一块石头,扔到洞口,洞内没有一点反映,他慢慢靠近洞口,他很兴奋,他摸索着进了洞,从阳光下突然进入黑暗,他的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过了一会儿,他适应了,发现洞内的光线,并不是十分暗,洞,顶多有一个半人深,洞口很大,阳光落在地上,光线反射到洞内,里边有种傍晚时的昏暗。他看到了两只幼小的狼崽子,它们身上的毛刚刚生出来,稀疏而柔细,遮不住细嫩嫩的皮肉,许山根感觉这两只肉团似的小狼很像祖二爷的老母猪生下的小猪崽,蠕动着的肉体非常可爱,他伸出左手去抚摸,他的手指触到一只小狼的头部,小狼眯着眼抬起头,一张嘴咬住他的手指(小狼把他的手指错认作了母狼的乳头),他的心一紧,下意识地猛地挥动右手中的镰刀砍向狼崽子,小狼连一声尖利的惨叫也没发出,头便被砍下,它的皮肉、骨骼太嫩太脆。另一只狼崽子吓得缩成团,吱吱地低声吟叫着。许山根张着嘴巴,木然地呆愣了好一会儿。他清醒过来以后,赶紧蹲下身察看,小狼已经没有一点声息,它的脖子被砍断,只剩一小块皮肉连接着头和身体,他把狼的头,抓住,安在脖子上,但是安不稳。他站起身转了一圈,疾步冲出洞外,砍了一截竹杆,窜进洞,将竹杆插入小狼脖颈中间,又把头安上,将小狼靠洞壁摆好,让它看上去,像是在熟睡。然后,他拾起镰刀,几步冲出洞口,撒腿向山坡跑去。
母狼回来了,一进竹林谷,它便闻到一股血腥味,它的毛发竖立起来,加快了脚步,嗖嗖地穿过树的空隙,飞似的奔至洞口,它冲进洞口,洞内弥漫着血腥之气,它看到两只狼崽子一只缩作一团,瑟瑟抖着,一只倚靠着洞壁睡得正香,它看到地上的血迹,它又发现了似乎睡着的那只狼脖颈上的血,它伸出右前爪,轻轻拨一下小狼的头,头一下子滚到地下,露出血淋淋的脖颈。母狼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它才清醒过来,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哑的哀嚎,声音传出洞口,在山谷中回荡,令人撕心裂腑。
公狼回来了,它也呆住了,神经陷入短暂的麻痹状态。它开始用舌头舔小狼的头颅,闻地下的味道,它从喉咙里发出两声低沉的怪声,箭一样冲出山洞,向山坡奔去。
许山根一口气窜出一里多路,由于过度紧张,慌不择路,本应该往回家的方向跑,他却逃向了相反的方向,他窜出山谷后,顺着山坡拼命往前跑,翻过一道山岭,一直跑到东山底下,再往前便是连绵的群山,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跑错方向,他赶紧踅回身,往回家方向绕。他跑到东山谷橡树林,狼追了上来,狼的速度极快,像从山野里飞来的箭,他拼命往前跑,前面几十米处有一条河,河道虽然不宽,河水却很湍急,他感觉自己已精疲力竭,恐怕没有力量渡过这条河。他发现前方十多米处有几棵树,笔直的橡树,粗得有盘口粗,树干二米以下没有任何枝桠,往上则枝桠婆娑的,他用尽最后一股力量,冲到树前,扔了镰刀,蹭蹭地爬到树上,回头往下看,大吃了一惊,狼已经立在树下,这只公狼比母狼还健壮,一身草灰色的皮毛,一双三角形的眼睛里,闪着凶残的、愤怒的光,阴森森的。狼,疯了似的,用爪子扒拉树干,橡树的皮硬得像铁;它又用爪子扒树根部的土,土干得结成了硬实的土块,狼扒得很吃力,狼抬起头,恼怒地盯视着他。突然,一转身,撒腿向河流奔去。许山根懵了,他不知狼的意图,他知道狼是一种狡猾的动物,他猜测狼是在假装离开,引他下树。他这样想着,便下意识往上爬了几步,脚踩到更高的一个枝桠上。
狼回来了,两个腮鼓鼓的,嘴里含了很多东西,它跑到树底下,张开嘴,将嘴里含着的水吐到地下,踅身,又往河里跑去,不一会,它又含了满满的一嘴水,回到树下,吐到地上,坚硬的土块经水一泡,慢慢软化,狼用利爪很快刨开一片土坑,它又迅速跑到河里,用嘴含回水来泡,效果越来越明显,很快,树根裸露出来,公狼的利爪似锋利的刀子,嚓嚓撕断三根较细的树根。
狼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它就是想把树周围的土挖开,把树根撕断,把树放倒,杀死许山根,撕烂许山根,活吃许山根,为自己的孩子复仇。
许山根非常明白狼的意图。时候已近黄昏,他看到夕阳涨红着脸,缓缓的一点一点地沉没于西边的山脉,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了。他已经开始绝望了。
狼又去河里含水了。许山根脑子突然一动,想出一个金蝉脱壳的招术,他迅速脱下上衣和裤子,贴着树干挂在树桠上,滋溜滋溜滑下树,撒腿便跑。
公狼含着水,从河里往回走,它习惯地瞥了一眼树上的人,夜色已经降临,模模糊糊的,它看到树上人仍抱着树干,立着。它将水吐到土坑里埋下头,用利爪刨土,树的根部大部分裸露出来,它用利爪扒,用尖牙咬断一些树根,跳出土坑,前爪扒在树干,后脚蹬直,用力摇动树干,橡树剧烈抖动着,树叶互相碰撞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许山根挂在树上的裤子,滑落下来,狼嗖地扑过去,将裤子撕成了碎片,它发现自己被耍了,愤怒地扑打着树干,疯狂地摇晃着,直到树上的衣服滑落下来,它再次扑过去,将衣服撕成了碎片,它认识这件衣服,更熟悉这件衣服上散发的气味。
狼,开始疯狂的报复。晚上,天上挂着一轮月牙,清冷。四月的风,带着冷俏的春寒,呼呼地刮着。祖爷爷一家,天一擦黑,便吹了灯,上炕安歇了。半夜时分,狼来了,五只狼跟随着被砍掉头的狼崽子的爹娘——公狼、母狼,来到了祖爷爷的家院,母狼走在最前面,嘴里叼着狼崽子被砍下的头颅,眼里闪着阴森森的绿光,它径直走到窗下,抬起利爪,一下将挂在窗外的草帘撕掉。
祖奶奶睡觉警醒,听见了声响,一骨碌爬起身,趴在窗户楞子往外看,一只狼立在窗外,两只绿莹莹的眼睛,闪着两道阴森森的光,嘴里叼着狼崽子的头颅,血淋淋的……
祖奶奶尖叫一声,昏倒在炕上。祖爷爷和几个孩子都被惊醒了。
狼,在窗外,开始疯狂拍打窗户棂子,祖爷爷看到了狼,看到满院子晃动的绿莹莹的眼光。他不明白狼为什么突然来攻击他们,但是,他清楚狼的确在攻击他们,而且,十分疯狂。他跳下炕,取了弓箭,将箭头对准了疯狂的狼,以前,他们的弓箭只瞄准野兔、獾、野鸡等一些侵食他们庄稼的动物。
箭离了弦,嗖地一声,穿过窗棂的空格,刺进母狼的眼睛,母狼发出一声惨叫,蹦窜了几下,跌倒在地下,箭由它的眼睛刺入它的头颅,伤及它的大脑,它很快失去了知觉。
祖爷爷又连发了数箭,箭箭击中狼的身体,剩下的六只狼都带了伤,它们仓皇地逃离了。
当天晚上,祖二爷爷家的一窝猪崽,共六只,全被狼咬死,叼走,老母猪被咬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
祖奶奶被吓疯了,天刚放亮,她抱起女儿,赤身裸体的,窜出门,漫坡漫岭地跑,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哝,它要吃我的闺女,它要吃我闺女的头,快跑,快跑……
狼,又来了,一群狼,至少有十多只。祖奶奶抱着孩子跑来跑去,此时,她跑到南沟的河里,狼群正在向她逼近,它们突然停住了,立在沟崖顶上,盯着河里的母女。
祖奶奶的身体白嫩,虽然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身上却没有太多的赘肉,乳房也很坚挺。女性的肉体是美丽的,狼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呆住了。
祖奶奶好似没有看到狼,她把女儿摁到水里,嘟哝着让她藏好了,又说水透明,藏不住,又把女儿拎出水。
祖爷爷、祖二爷爷、许山根,还有祖二爷爷家的大小子许山祥,每人拎了一把弓箭赶到了。
狼下了沟崖,正在逼近河里的母女。祖爷爷举起手里的弓箭,拉满弓,箭放了出去,带着嗖嗖的风,刺向狼群,箭击中了公狼的眼睛,公狼惨烈地痛嘷一声,逃走了。祖二爷爷、许山根、许山祥的箭也射向狼群,他们一支接一支地射,狼群四散而逃。
祖爷爷冲到河里,抱起她,向家里跑去,祖奶奶挣扎着,歇斯底里地嚎叫着,祖奶奶被祖爷爷关在屋子的西间,从此,再也没有出过门。
狼,逃了,并没有走远,三个一伙,两个一撮地在屯子四周转,寻找攻击人的机会,它们确实很凶残,只要与人有关系的动物,格杀勿论,见一个撕一个,吃一个,祖爷爷家的鸡一只也没有活着,祖二爷爷家的鸡和狗也一只没有逃过狼的爪牙。
祖爷爷、祖二爷爷领着各自的长子,手提弓箭开始满山遍野地寻找狼的踪迹,公狼也被杀死了,狼开始节节败退,它们把窝搬到东山后连绵的深山里。
白天,狼躲在深山里,晚上,它们会成群结伴地来到屯子,祖爷爷家、祖二爷爷家养的猪、羊、鸡、鸭三天两头地被叼走。
祖爷爷、祖二爷爷家的院子都架起了篱笆墙,天一擦黑,两家人便早早把门顶上,安歇,连夜尿也是在屋里。
人与狼从此走上了敌对的生存状态,狼被人打死,人被狼吃掉的传说也一度越来越多,人,开始怕狼了。
父辈及我与狼
一夜深了,山村夜幕降得早,那时候,又没有电灯,村里人,便早早地吹灯入了梦乡。
午夜时分,山村似乎被黑暗融化了,整个山谷漆黑一片,静,只有秋虫啁啾地鸣叫。
就在这个时刻,一声声嚎叫划破夜空,撕心裂肺的,凄厉厉的呼救声,男人的声音,他的嗓子似乎已经破裂。
徐三爹惊醒了,一家人都醒了,竖着耳朵,听着。
门响了,院子的门,那时候,山村人家穷,盖起了房子,垒不起院墙,便拣来一块块的碎石,堆砌成大半个人高的围墙,门,也是砍了些槐树,用粗铁丝拧紧,绑成的栅栏门,用力一推就开了。
徐三爹窜起身,趴在窗上,撩开方格布的窗帘,往外看,一个黑影窜进院子,接着屋门被拍得啪啪地响,一个男子哭咧咧地大声喊救命,喊三爹救命。
徐三爹回身蹦下坑,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趿拉了鞋,冲到外屋。徐老大躺着没动,徐老二跟着窜起身,徐三娘一把按住了他,压着嗓子喝斥道:“老实,躺着!”徐三娘随即起身穿衣服。
徐三爹冲到外屋门前,随手抓过顶门的杠子,厉声喝问:谁,你是谁?外面像疯子一样拍打的砸门声,戛然止住,“我,我是中树……三爹,快救命。”声音凄惨。
徐三爹拉开门栓,中树一头扑进门。“狼,狼,有狼!”他歇斯底里地叫着。徐三爹让过他,立在门口,往外望,屋外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动静。他撤身,将门掩上,关紧,插上门栓。
徐三娘点亮油灯。“狼,狼,有狼!”中树惊恐未定。他身上的衣服被撕破几片,满身是血污,手臂处被撕破了一道几公分长的口子,鲜血还汩汩地往外冒。
徐三爹将他让进里屋,吆喝着徐三娘找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撕成条,把他手臂上的伤口缠裹好,止住血。
中树的脸色煞白,他接过徐三娘递来的茶缸,端着,手直颤抖,抖得茶缸里的水溢了出来。他咕咚咚地饮了大半缸子水,抬起左臂,抹干唇边的水,慢慢平静下来,开始讲述他死里逃生的经历。
春节刚过,经亲戚介绍,中树相中了浮山后村的一个女孩王玲,对上了相。两个人越谈越热乎,越处越难舍难分,三天两头的见面。浮山后村在中树住的山村的东部,相距六里路,全是山路,中树每天歇了工,家里没事,便翻过村东的山岭,去和王玲约会。王玲姐妹两个,家里有三间瓦房,中间是堂房,东间父母住,王玲姐妹俩住西间,妹妹还念书,晚上不出门。王玲和中树约会,便只好去村外。开始的时候,两个人总是沿着村西的一条路来回的走,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即使不说话,也没有一点点拘束和冷场的感觉,路边的河里,流水的哗哗声,似乎在诉说着他们心里的话语,有时,两人会寻找有石板的地方坐下,听河里的水声,看河里映着的月亮。
这一天,中树的二爹家盖房子上梁,他去帮工,晌午,上了顶梁,放了鞭,大家吃了几杯酒,下午,铺瓦,太阳落山的时候,收了工。又是一番庆祝,山村人家逢上喜事、白事都一样,要大口大口地吃肉、吃鱼,大杯大杯地喝酒。中树心里惦着王玲,急窜火地喝了几杯,便推脱说丈人家里有事,匆匆忙忙地离了席。
中树一路小跑翻山越岭赶到浮山后,满头冒了汗,身上的酒似乎也消得差不多了。王玲一听见开门声,便迎了出来,也不让中树跟家里老人打声招呼,拉着中树的手就往外走,一边埋怨着,怎么这么晚才来。中树一边说着理由,一边随着王玲往村外走,王玲的手,一直拉着中树的手,紧紧的,似乎生怕一松手,中树便会逃了。
他们俩扯着手,在河边的马路溜达了一个来回,王玲突然兴奋地说我领你去场圆(打麦场)吧,然后,不由分说,她拉着中树往村西北走去。
打麦场的地面,被碌柱滚得硬邦邦的,脚踩在上面,似乎在城里的马路上。麦场上,堆着一个个圆形的麦秸草被风雨吹打着,散发着成熟的香气,这种味道与周围花草的芳香混杂,散发出一种陈香的味儿。王玲拉中树坐在横放在麦场中的一块碌柱上。
王玲穿了一件浅紫色细花衬白底的衬衣,头上扎着一对刷子似的辫子,显得很神气。中树伸手搂住她,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中树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雅的香气,王玲的秀发散出香味,他感觉心痒痒的,便伸手抚弄王玲的发丝,王玲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他的胸膛很宽阔,结实而有弹性,王玲感觉这是一副可依靠的胸膛,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他低下头,吻她的发,她抬起头,他们的目光相遇,闪着灼灼的光亮。他吻她的额头,她的眼睛,他们的唇碰在一起,热烈地亲吻着……
中树贪恋着王玲的身体,两个人缠绵着,不觉已近深夜。王玲从中树怀里挣脱开,整理好衣服,站起身,说太晚了,你好回去啦。
中树看了一眼腕上的夜光盘手表,时针已指向十一点钟。
中树把王玲送回家,出了村,急匆匆地沿着山路往回赶。
夜色浓重,伸手难见五指,中树沉浸在王玲缠绵的回味中,心飘飘然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山路上,不觉已翻过了山岭。
一阵风吹过,路旁,黑魆魆的山林里,发出一片沙沙的响声。中树的心不由得一紧,头发竖立起来,他一下子从幸福的回味里醒过神来。他警觉地向四周探望,夜茫茫的,视野里没有一丝光亮,路左边,黑魆魆的山,像一片乌云一样压过来。他知道山的那边是一大片墓地,他不信什么鬼神,但是,却感到有一种恐惧,像黑乎乎的山一样压过来,他放开脚步,小跑似的往前赶。
再过一道深沟,就是他住的山村啦,他已经转到山的侧面,黑魆魆的山势的压迫已经消失,但是,他的心依然紧缩,头发梢也紧张得竖立着,一种阴森森的感觉,缠住了他。以前,也在夜晚从这里走过,只是没有这么晚,从来没有这种恐怖的感觉,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呢?他这样想着,心里的恐怖,似乎又增加了几分,他想大喊几声,给自己壮壮胆,但是喊不出来。
突然,前面几米远,路的中间出现了两点光,绿莹莹的,阴森森的。中树的头发、汗毛都竖立起来,头皮也麻酥酥的,他立住脚步,大气不敢喘一口,定定地瞅着前方,他仔细辨认,他认出来了,眼前蹲在路中间的是匹狼,饿狼,他听村里的老人讲述过,狼的眼睛在夜晚会发出绿色的光芒,狼轻易不伤人,只有在饿极了的时候,才会攻击人,吃人。中树意识到,自己今晚遇上饿狼了。危险,真正降临到面前,中树却冷静下来,他知道怕没有用,狼,要吃人,怕,它更要吃。他沉静地盯着狼的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等待着饿狼的进攻,他从小习武,懂得闪展腾挪的技巧,狼,没有动,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阴森森的,他也没有动,凝住双眸,死死盯住狼的眼睛。双方僵持着,他正准备猛一跺脚,大喝一声,吓破狼胆……突然,他感觉两只毛绒绒的大爪子搭在肩上,很尖厉,刺得他的肩头一阵剧痛,他紧咬住牙,忍住痛,他明白这是狼的一种致命的攻击方式,他听村里的老人讲述过,狼喜欢从人身后攻击,它把两只爪子搭在人肩头,人一吃惊,回头一望,它顺势,便会将一对利牙插进人的喉管。中树没有回头,他悄悄抬起双手,一把抓住狼的双爪,猛地一发力,一个大背,将身后的狼摔出四五米远,那狼发出一声惨叫。
前面的狼箭一样扑上来,中树躲闪已经来不及,慌忙运足了气,用左手臂去架挡,那狼一口咬住他的手臂,利牙,刀一样插进肉里,疯狂地撕咬,中树挥起右拳犯击狼的眼睛,又飞起一脚狠踢狼的阴部,狼松了口,跳向一侧。中树拔腿便跑,狼在后边追赶,多亏遇上了个大下坡,中树大步流星窜出老远,狼,受了伤,又感觉中树难以征服,便没再追赶,很恼怒地仰起头,张开大嘴朝着夜空噢噢地嘷叫了两声,那声音撕破了夜的宁静,在黑夜笼罩着的山谷回荡,久久没有消失。
中树感觉狼一直在追赶自己,连滚带爬,拼命地狂奔,衣服被树丛挂破,裤子也被磕破,狂呼着救命窜进村里……
中树和王玲没过多久便成了家,只是,中树绝不允许王玲一个人回娘家,自己陪王玲回娘家,也绝不走夜路。他固执地认为:狼,只有在夜幕下,才会攻击人。白天人多,狼也怕人。他不允许王玲在白天一个人回娘家,是担心王玲遇上色狼。
二
徐三爹一家似乎跟狼很有缘。
又过了五年。徐老二,十三岁了,和山村里的孩子们一样,徐老二自幼习武,体格练得硬邦邦的,他发育得又早,个头窜得跟他家刚拆掉的围墙一般高,一看就是个壮汉子的苗子。
山村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个村的名字解放前叫中山村,文革的时候改了名叫红旗村,文革后,村里的头头们和人民公社的领导们都觉得“红旗村”这个名字太假大空,村里的头头们便提议仍然称“中山村”,人民公社的领导们态度坚定地、一致反对,他们认为“中山村”是解放前国民党政府认定的名字,再改用这个名字,就是复辟,就是反革命。村里的头头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文化大革命”,一听“反革命”这个词跟自己的主张连在了一起,吓得汗毛坚立,屁都不敢放一个,噤若寒蝉。后来,人民公社的领导们费尽了脑汁,召开了几次讨论会,足足想了一百八十多个名字,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再后来,人民公社的领导心烦了,书记更烦,他说,就那么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小村子,动那么多脑子干什么,村里的人口,姓徐的占了一大半,就叫徐家村罢了。书记的一句话,便盖棺定论了,小山村从此有了新名字——徐家村,这个名字一直延续至今。
也算歪打正着,书记起的这个名字十分符合这个村的现状和历史,现状是这个村有七十三户人家,其中三十七户姓徐,另外,两个大姓人家是姓曲的、姓戴的,姓徐的是绝对大姓,追溯这个村的历史,也是姓徐的祖辈先在此居住的,那是明朝永乐年间的事,永乐皇帝派大将薛平扫北杀鞑子,杀错了地方,昏头昏脑地把山东地域错认为鞑子之地,挥刀舞剑,把当地人杀了个净光,大片的土地荒芜,富饶的齐鲁大地竟成了荒蛮之地,永乐急征云南百姓,遣送至山东,徐家的祖先便是其中之一,他们被押送到山东后,兵吏们便撒手不管了,他们成了难民,流浪至此,发现此处三面环山,树茂林密,又有不少可开垦的土地,感觉这里既可避战祸,又靠山吃山可以生存,便搭建茅舍,定居下来。
由此可见,徐家村这个名字,即体现现实状况又附合了历史源原,即有现实意义,又有历史价值,村子里姓徐的长辈带领几十号子人,敲锣打鼓地欢呼,感谢公社党委的英明,齐声称赞公社书记水平高,学问大。村里的头,生产队队长,虽然姓曲,对徐家村这个名字心里疙疙瘩瘩的,嘴上却不能说什么,见了书记的面,还得借机奉承几句。
名字有时很重要,一个人的名字会影响一个的命运,一个村的名字,有时也会影响一个村的发展。徐三爹住的这个村,自从改了名字,命运随之改变,因为名字是公社党委书记起的,徐家村引起了上上下下领导的重视,特别是管辖这个村的大队领导的高度重视,徐家村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先是大队书记来亲自上阵,带领全大队的党员、民兵和徐家村社员们,挥动镐头、镢头、铁锨,将原先狭窄的山路,扩修成能够并排行驶两辆拖拉机的马路,路,全长三公里,从徐家村一直修到大队部;紧接着村子里通了照明的电。又过了一年,推土机和挂着坦克履带一样的压土机,一辆辆轰轰隆隆地开到村后,村北面的深沟涯上插满红旗,秋风吹过,红旗洒洒地舞动,当地人称这条沟为北沟,宽约二百米,雨季里,河水从不同的山谷里流下,汇聚于此,激流翻涌,过了雨季,山谷干涸,北沟里的河道也杂草丛生,为了蓄积雨季的水源,用于灌溉农田,公社和大队的领导们决定在这里筑坝,修建蓄水防洪的水库。
修水库的场面是宏大的,热火朝天的,上千人的大军,白天晚上的忙碌,徐三爹、徐三娘和村子里所有的青壮年男女社员全靠在了工地上,坝,一天天高了,山村的巨变,也在一天天临近,水库建成以后,徐家村将不再种粮食,改种蔬菜和水果。
徐老二跟村里的孩子们,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大坝上到处插着红旗,人像走马灯似的推着车子跑,推土机老熊似吼叫着推来推去。孩子们,很兴奋,徐老二也跟着兴奋,不过没几天,兴奋劲便过了。徐老二不喜欢这种乱糟糟的场所,也不喜欢推土机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他更喜欢山里里蝈蝈发出的吱吱蝈蝈的鸣叫,每个周末,他会找上两个小伙伴,到村东的山上,逮蝈蝈、抓蚂蚱,有时,他们会翻过尖顶山,走几里山路,到浮山去逮蝈蝈。
这一天,徐老二一个人就逮住十二只蝈蝈,他用路边生长的蓑衣草茎,系了活扣,套住蝈蝈的脖颈,将草茎的另一头拴在折来的一杈芙蓉树枝上,不足半米长的芙蓉树枝,爬满十多只蝈蝈,有的似乎忘记被拴着了,吱吱蝈蝈地叫着,旁若无人。
徐老二到家时,天已傍晚,他摇开院门门栓,他们家已修建了高大的院墙,红砖瓦垒盖的院门楼,还有雕琢着椤沿的影壁顶,建筑的气势,赛过旧社会的财主。
他推开院门,看家的大狗黄黄,摇着尾巴迎上来,舔他的裤角,撒着欢儿跑前跑后。
家里没有人,徐三爹两口子和徐老大都在修水库的工地上,挑灯夜战。
徐老二将套在蝈蝈脖子上的草叶扣儿,一个个松了,蝈蝈们一蹦老高,四散而逃,有的跳到影壁后小花园的花草上,有的顺着东墙上的扁豆藤蔓,爬到墙外,墙外一米半左右处,有一道与院墙平行的沙粒土坡,二米多高,陡直,坡上是一片梯田,田地的地瓜藤叶交织,茂密地遮住了土地。
徐老二开了灯,15瓦的灯泡光线昏暗。一进门,靠西墙,用砖头和水泥垒了一个锅灶,铁锅的直径约有一米,上面盖了一高梁秆编的锅盖。徐老二敞开锅盖,空着,他赶紧拿了瓢,舀了两瓢水,添到锅里,又放井字形锅架,从枣红木的饭橱里端出一个黑泥饭罩,饭罩似一个遍体圆孔的泥盆,里头盛着熏得微黑的玉米面饼子,他将饭罩放到锅架上,又端来一盘小咸鱼,盖了锅,到院子里抱了草和柴火,点了火煮饭。
徐老二煮了饭,等了半天,徐老爹两口子和徐老大才收工回家,他们洗了手,徐三娘将一张小饭桌放在正屋的中间,端上饭,一家人急溜溜地吃饱饭,徐三娘收拾碗筷,徐三爹端着烟锅吸了两袋烟,一家人便关了门,上炕,关了灯,呼呼地入了梦乡。
徐老二、徐老大睡在西间,窗外是看家狗黄黄的窝,狗窝垒得很简单,用砖垒了半米高,上面盖了一块水泥板,又堆了些杂物,窝深有半米多,遮风又挡雨,十分安全。
大黄狗是一只本地狗,不高大也不威猛,但是,从小翻山过岭的,生得很壮实,有一股山野的粗放与硬朗劲儿。
山村的夜晚很安静,只有秋虫的鸣叫,在显示着这个世界的存在。
夜深了,徐三爹的鼾声在东间响,像打雷,徐老大的鼾声在西间响,像狂风,两个人的鼾声交织在一起,风雷交加。
大黄狗突然狂躁地吠叫,声音很脆亮,在山谷间回荡。黄黄的吠叫越来越猛,似乎还夹杂着撕咬声。
狗的叫声,惊醒了徐老二。
大黄狗发出一声惨叫。
徐老二猛然爬起身,趴到窗前隔着玻璃往外看,窗前,黄黄窝前,赫然立着一只猛兽,青灰色的毛,似一头凶猛的大狼狗,硕大,像一头牛犊一样大,它的头低着,两眼闪着绿光盯着狗窝里的黄黄。狼,徐老二下意识地认识到。
黄黄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吠叫,是哀嚎。徐老二慌忙回身,摇醒徐老大,徐老大毛毛愣愣地盯住他,徐老二将他拉向窗前,说,快看,外面是个什么东西。徐老大眯着眼往外看了一眼,一边嘟哝着,一边回身躺回原处,呼呼大睡。
黄黄的哀嚎越来越凄惨,带着颤音,绝望的颤音。
徐老二又去摇晃徐老大,徐老大死猪似的,没一点反应。
黄黄似乎抖成了一团,哀叫声已很微弱。
徐老二穿了衣服,一跃下了土炕,穿了鞋,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正屋门口,顺手抄起一把三叉钩子(搂地的工具),拉开门栓,冲到院里。
那条大狼一掉头,急退数步,猛然一跃,纵身窜上大门楼与影壁之间的墙头。
徐老二紧追不舍,以为它会紧接着再一跃,逃到墙外的田野去,便煞住脚步。
它没有继续逃,在墙头上立住,回转头,死盯住下面的徐老二,它的两只眼睛,闪着两道绿莹莹的光,阴森、凶残。
徐老二意识到这真是一只狼,一匹饿狼,凶残的饿狼,它的眼神里分明有想反扑的意思。徐老二被激怒了,他抡起三叉钩,猛地朝它搂去。
狼,猛地一跃,似一道青灰色的影子,窜向田地,消失在黑暗里。
徐三爹穿着短裤,窜出门,抬身给了徐老二一个大嘴巴,喝斥到,你娘了个X,你想死!
又过了半年,传说百公里以外的平度县发现了狂犬病,市里、县里,下达杀狗的通知,公社、大队派民兵手持铁锤、铁锹,还拿了步枪,见狗便杀,狗嚎声不绝于耳。
徐老二被逼无奈,将黄黄牵出村外,送到数公里外的一个仓库里,大黄狗数日不吃不喝,饥渴而亡。
三
雨季来临之前,水库大坝工程完工了,大坝全长米,高56米。水库的水位到40米,整个北沟底的数十亩菜地,将全部淹没。以前,这些土地种的是小麦、玉米、高粱等庄稼,水库修好以后,改种蔬菜,徐家村所有的土地都改种蔬菜,山上的地也改种土豆和桃子、栗子。徐家村的村民,称呼也由农民改成菜农,粮食由国家供应,只是比城里人的定量少一半,而且,只供应黑面,没有白面(粮店用的词语,不是黑白之分,而是一、二、三等级)。
北沟底的菜地,全部被淹没了。夏季一到,雨天,一天连着一天,还刮了场台风,山沟的水,哗哗往下流,东南山的北坡,还发生了泥石流,大半个山坡,连树带泥夹杂着石头,流下山,多亏离村子远,没有伤及人畜。
水库的水位,一天比一天高,生产队队长曲良才领着几个民兵,换着班,白天晚上守候着大坝,水位越来越高,他们的心也越提越高。
晚上十点多,台风来了,风刮着雨,瓢泼似的下,大坝的水位迅速上升,凌晨三点,水位接近坝顶,曲良才领着两个民兵,登上坝顶查看,坝内的水面黑幽幽的,雨水泼下来,水面像炸开的油锅,坝内的水面,几乎与坝顶持平,用不了多久,坝内的水即将溢出大坝。大坝刚刚建起来,能经受住水的冲刷吗?曲良才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拔腿往岸上奔跑,两个民兵也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紧随着他往回跑。曲良才跑到队部,打开有线广播的播音器,扯着嗓子喊道:紧急通知,各位社员,听到广播后,马上带上工具,到水库大坝排水口处,一组的社员带铁锨……曲良才的声音,随着有线广播传到家家户户。
不到十分钟,有人赶到现场,二十分钟,全村一百多名社员全体到齐,大多数穿了雨衣,也有一些年轻体壮,光着膀,浑身流着雨水,站在人群中。
曲良才站在高处,扯着嗓子做了简单的布置,社员们便以小组为单位,开挖泄洪渠道。仅仅用了40分钟,泄渠挖通,湍急的洪水,像脱僵的野马一样,从大坝内喷涌而出,奔腾着流入河道。
水位迅速下降至40多米。曲良才松了口气,心也似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明白大坝的安危意味着什么,大坝一旦决堤,下游的几个水库,都难保住,巨大的洪流汇聚一处,滚滚而下,公社的几个村庄,还有城里的数万市民,将会被洪水卷走,卷入大海,他可就成了大罪人啦。
雨终于停了,阳光灿烂,雨后的天空格外晴朗,夏日的阳光,也便让人感觉特别毒辣。树上的知了疯狂地叫着,似是相互叫开了板,蝈蝈叫得也十分起劲,人走到眼前,它也视若无睹,龇着牙,振动着透明的翅膀,陶醉地叫着。徐老二仅用了半个小时,便捉住了五只蝈蝈,放在平常,再顺当,也得花费二三个小时,今天的蝈蝈被炽烈的阳光晒得有些晕头。
河道旁的几棵枣树上,传来一只蝈蝈的叫声,很嘹亮,徐老二仔细一辨别声音,便知这是一只铜蝈蝈,浑身青铜色,叫声又像铜钟。徐老二躬着身子,慢慢靠过去,竖着耳朵,辨认蝈蝈的位置,突然,一声声微弱的呻吟声传入他的耳中,声音很像大黄狗遇见狼时发出的声音,徐老二警觉地睁大眼睛,顺着声音寻去,声音是从不远处的河道中发出的,河道内长满茂密的草,当地人称这种草为“气死日头”,把这种草放在日头底下,曝晒多久都不干枯。距他十多米的河道与一个泥水湾连接着,徐老二仔细辨别,感觉那声音是从泥水湾里传来的。他紧走几步,靠过去。一只“小狗”陷在泥里,只剩下个头,露在外面,它已经不能挣扎,呻吟声也极微弱,它的蓝莹莹的眼睛,闪着无助和绝望。徐老二知道这个泥湾子并不深,不过,他还是担心陷进泥里拔不了身,但是,又不能见死不救。这时,他发现搭在河道上,供人过桥的木板,急忙奔过去,拖了木板,来到泥湾边上,将木板的一端伸向“小狗”。然后,他轻轻踏着木板走近“小狗”,木板在慢慢陷落,缓慢地,他双手抓住“小狗”的脖子,一用力,将它拖出淤泥,一转身,箭步冲上岸,将“小狗”放在草地上。他感觉有一种狂风,从身后刮来,急回首,一条“大狼狗”从土坡上直冲下来,他下意识往后退,那条“大狼狗”直奔“小狗”而去,张开口叼住它,一阵风似的窜到另一道山坡上,停住脚,回转身,瞪着一双闪着绿莹莹光亮的眼睛,直直地瞅着徐老二,“狼”!徐老二差点喊出声,他认识这种眼光,绿莹莹、阴森森的,他知道这是狼的眼睛。狼,并没有攻击的意图,它的眼睛里似乎也没有那种凶残的目光,它突然朝着徐老二摇了摇粗长的尾巴,一溜烟似的消失在山野里。
徐老二将自己救小狼的经历,讲给徐三爹、徐三娘听时,徐三爹眯着一双眼,直盯着他看,像是不认识他了。徐三娘也没当回事,爱搭不理地自顾吃饭。徐老二感觉很没趣,也很委屈。晚上临睡前,见徐老大回来,又讲给徐老大听,徐老大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临末了,还蹦出一句:别瞎叨叨了,小心再把狼重念(重复念叨)咱家来。
狼真的又来了。凌晨四点多钟,一只青灰的大狼,口里叼着一头大白猪,来到徐老二家东边的田地里,它把叼在口里的猪放在地里,地里种着萝卜,它蹲在一片萝卜樱子上,喘息了一会儿,走了四五里的山路,它感觉有点疲劳。它站起身,重新用嘴叼住大白猪,纵身一跃,上了徐老二家屋顶,它踏着屋脊的红瓦,走到房屋中间,停住,将猪横搭在屋脊的瓦楞上。它用后腿勾着屋脊,前腿用力扒拉瓦片,被扒开的瓦片滚落到院子里,发出尖脆的碎裂声音,徐三爹被惊醒了,他扒开窗帘往外看,什么也没发现。他听到了房顶上的动静,怀疑是猫在打架,便放开嗓子,用力咳了几声,房顶上的声音戛然止住。没过五分钟又响起来,声音突然很急骤,瓦片也劈里啪啦地落入院内,紧接着,正屋似乎掉进一个什么东西,发现一声沉闷的响声。徐三爹大喝一声:谁!麻利地套上衣服,扯开灯,跳下土炕,冲到外屋,锅台前的地面上,躺着一头白嫩的大白猪,看上去足有二百六七十斤。这情景,让徐三爹愣在那里,眼瞪得大大的,张着口,却发不出一个音。
徐三娘、徐老大也穿了衣服,下了炕,他们也呆住了,徐三娘半天才缓过神来,一个劲地叨叨:这怎么回事,给咱扒了房顶,送来头猪。也难怪徐三娘这样惊异,那个时候,一头猪的价值,顶得上徐三爹夫妻俩一年的收入。过去,没种菜之前,村里家家养猪,一年到头的花销,基本就靠往年年底卖了猪,得来的收入,有一年,徐三爹赶集卖了猪,钱被偷走了,徐三爹差点没一头撞死。
徐老二也下了炕,见了这场面,又惊又喜,听了徐三娘的话,他的心里禁不住漏出一股美滋滋的味儿,他相信这一定是因为他救了狼崽子,狼妈妈来报答自己。他很兴奋,把这种想法,脱口说出来。
徐三爹斜他一眼,喝斥道,弄个臭嘴,净会胡说八道,听说过狐狸报恩,狗报恩,狼怎么会报恩,狼心狗肺的怎么会报恩!徐三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也在犯疑惑,除了老二说的理由,自己实在也找不出个理由,无缘无故,什么东西也不会把一头大肥猪送上门的。但是,说不清为什么,他不愿相信这就是狼来报恩。
徐老二明白,老爹总是把自己当成异类,从小看不顺眼,他说什么也是白搭,而且,他越是多说,老爹越不接受,便闭了嘴,不再吱声。
徐三爹支使两个儿子,将猪抬到院子南墙根,找来一个洗衣服用的白铁盆,将猪放在盆里,烧开热水,浇在猪身上,将猪的毛刮净,又找来一根铁锹,钉在墙上,然后,用粗铁丝穿上猪的脖子,将猪挂在铁锹上,开了膛,取出下货(内脏),又将猪放下,肢解了,便安排徐老大将猪肉装入编织袋,用小推车载着,去赶浮山所大集,说来也巧,今天是阴历的六月初七,浮山所大集逢二、逢七开,也就每月的初二、初七、十二、十七、二十二、二十七日是开集。
徐三爹又去李村集上,买回苇薄、瓦片、水泥,弄来泥巴、麦草,找来中树、中存两个堂侄帮工,将房顶的窟隆补了。徐三爹没有照实对两个堂侄说房子窟隆的来由,他说房子漏雨,趁着天晴,扒了,收拾收拾。
徐老二也跟着帮小工,尽管徐三爹事前叮嘱过该怎么说话,但是,他还是弄不明白,徐三爹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他认为自己救小狼是件好事,狼报恩更是件好事,奇事。这样的事,放在心里憋着,他受不了。他忍了半天,偷空,还是对两个堂兄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两个堂兄听得很入神,连手里的活都停住了。听过了,便朝着他笑,中树还用沾满泥灰的手,摸弄一下他的头,说你真会编故事,长大了,去说书吧。不过,别忘了,把故事里的狼,换成狐狸。
夏日天长,日头一直到晚上八点,才将红嘟嘟的脸,一点一点地沉入西边的海里。晚霞映红了半个天,头顶上的云彩,也染上淡淡的紫红色。
屋顶修好了,徐三爹准备了酒菜,有炖猪头肉、猪大肠、猪肝、韭菜炒猪血……大白菜炖猪肉……这么丰盛的酒席,过年过节也吃不到,中树、中存面对这份盛情,有些受宠若惊。再三央求徐三娘别忙活了,太丰盛了。
徐老大回来了,将小推车往院子里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屋里奔,一进门,便冲着正在灶台忙碌的徐三娘嚷嚷,猪肉全卖了,9毛钱一斤,卖了块钱。
徐三爹跟两个侄子坐在东间在炕上,炕中间安了一张饭桌,腿很短,桌上摆着丰盛的菜,三个人刚打开一壶栈桥白干,温了。听到徐老大的话语,徐三爹慌忙起身,下炕,去了外屋。
中树和中存咂摸(琢磨)着徐老大的话,又看看满桌用猪肉、猪下货做成的菜,想起徐老二讲的狼送猪的故事,心里泛起疑惑,村里两年前就不准社员养猪了,徐三爹家从哪弄来的猪。莫非徐老二讲的故事是真事。中存觉得极有可能,中树不信,打死他,他也不会信,狼吃人还不及呢,怎么可能报答人。
徐三爹回来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端了酒杯,领着两个侄子喝酒,放下杯子,又催促徐老大赶快进来陪两个哥哥喝酒。徐老大应着,进了屋,亲热地跟两个哥哥打招呼,添了酒,向两个哥哥道谢,说他三姨家杀了头猪,昨晚才捎信,让他去赶李村集,帮着把猪肉卖了,不好意思,让两个哥哥受累了。
第二天,村里人有了议论,说徐老二会当贼,偷了一头猪回家,徐老大去集上卖了多元钱,还有人说,怪不得他们家,这两年又是铺水泥地,又是建院墙的,原来都是偷来的。徐三爹晌午一出门,遇见南街的徐二爹,徐二爹把村里人的议论说给他听。徐三爹一辈子顶天立地、清清白白的,最受不了别人的指指戳戳,他被逼无奈只好将实情和盘托出。
徐二爹听了,脸拉得老长,他以长兄的口吻,十分严厉地忠告徐三爹,说咱们祖宗八辈都是忠厚人家,没有一个人干那些鸡鸣狗盗的事,狼就是狼,狼报恩,莫非狼能改了本性,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千万别捂着耳朵偷铃铛,好好管管自己的儿子,别丢尽徐家的脸。
徐二爹的话,不分青红皂白,徐三爹听了,心里窝得慌,他争辩。徐二爹理都不理他,背了手,屁股撅撅地走远了。
村子里,人们的议论越来越厉害,传言也越来越离谱,私下里,甚至有人讥讽徐三爹是贼三爹。
徐三爹感觉这样下去,一家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更担心,不知哪天晚上,狼,又不知会叼着什么送上门来。
他爬到棚顶上,将他的长筒猎枪,翻弄出来。这是一支土造猎枪,枪筒长1米,枪托木制的,火药和铁沙粒子,从枪口装入后,再用一根长铳轻轻压压,开枪之前,再拉开撞针,将引火药装上,才可以射击,这种枪极容易走火,徐三爹从来不准两个儿子靠近。这支猎枪,大概中国人打八国联军用的就是这种枪,不过,别看它陈旧、简单,却不知有多少斑鸠、野兔、獾……死在它的枪口下。
徐老二发现徐三爹拾掇猎枪,预感到事情的不妙,老爹多年不动枪了,现在,这么神情肃穆地拨弄枪,必是动了什么杀机,老爹没有什么仇人,也早就挂了枪不再打猎,惟一的可能是他要杀那只来送猪的狼,来报恩的狼,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一家人的清白。
狼果然又来了。徐三爹拾掇好猎枪,并装上火药的第二天,凌晨四点多钟,狼叼着一只獾,来到屋东部的田头,身子一跃,上了屋顶,它把獾放在屋脊上,用尖利的爪子划拉刚换上的新瓦,爪子与瓦片磨擦,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徐三爹睡得很警醒,一听刺啦声,跃身站起身,穿了衣服,下了炕,穿上鞋,从抽屉里翻出引火药,摘下枪,冲出门外。
徐老二也穿了衣服,跑到院子里。
屋顶上,果然是只狼,小牛赎一样高大,青灰色,拖着一条粗长的尾巴,一双眼睛,闪着绿莹莹的光亮。
徐三爹拉开撞针,装入引火药。徐老二上前劝阻,说爹,它是来报恩的,你不能杀它。
徐三爹喝斥道,滚一边去,报什么恩,狼就是狼,它昨天送头猪,今天送只羊、后天,说不定送个死尸来……他说着,举起枪。
狼,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危险,它从从容容地将搭在屋脊上的獾叼起来,一甩头,一松口,獾,顺着瓦片滚落到院里。
徐老二大声央求,爹,它真是来报恩的,你别开枪。
徐三爹将枪口放下,犹豫着……
徐老二捡起一块碎转头,猛地掷向屋顶的大灰狼,狼一纵身,躲过去,立在东边的屋山头上,回转头,一双眼睛闪着绿莹莹的光,盯住他们。
徐三爹又举起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大灰狼。
枪响了,狼,飞身一跃,消失在黑暗中,它奔跑出数十米,嘎戛然止住脚步,它的身上没有受伤,散弹一粒也没有伤着它,它仰起头,凝望着苍天。
一轮秀月斜挂天上,散发着清冷的光,天穹高远,散布着无数星星,闪着幽冥的光亮。狼,张开大嘴,发出长长的嘷叫,声音尖厉而凄惨……
村子里,很多人听到了狼的嘷叫。从此以后,这个村子的人,没有再听到一声狼的声音,这是狼的绝唱。
徐家村,这个村庄,如今依然存在,只不过,已是面目全非。三十年的岁月,沧桑巨变,这个村子这片山已成为城市中的一个绿色孤岛。密密麻麻的楼群几乎将它包围了,山的南面,楼群建到山的半坡,高耸的大楼,几乎与山顶一样高,村的西面,原来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田野,耸起一片片高楼,一眼也望不到边际,村西北,当年,中树与狼搏斗的地方,也建上了楼群。村子的东山,因为驻扎着部队,山林依然茂密,东北方,因为埋葬着附近几个村庄的先辈,没有地产商敢来开发,山貌也保持完好;村西,原先的烈士陵园迁走后,一家势力强大的投资集团,在此建了绿色陵园,倡导绿树鲜花殡葬,福荫庇护了这一方山林,因为这家公司雄心勃勃,欲将陵园扩展到整个山谷,更有村民的誓死捍卫,村南的山林至今依然郁郁葱葱。
河流、水库、沟壑都消失了,被不知从哪个工地运来的,一卡车、一卡车的建筑垃圾填成了平地。
山村人丁兴旺,人口比以前增长了五六倍。山村的孩子生活越来越优裕,他们不再上山搂草拾柴,也没有人再习练长拳、螳螂之类的武术,连捉蝈蝈这样充满游戏色彩的活动,也没有人愿意做,甚至,有的孩子见蝈蝈龇牙裂嘴的,会吓得逃之夭夭。现在山村里的孩子课余饭后,年少的天天坐在电视前看动画,年龄稍大点的,整天坐在电脑前打游戏……一个个营养丰富,有的白白胖胖的,走路都气喘嘘嘘,有的生得瘦长,跟豆芽菜似的,一个个都白白静静、斯斯文文的,大多数孩子的脸上,还架了副眼镜……
狼绝迹,算来已有三十年了。狼的故事在村子里还有流传。只是讲的人越来越少了。
《胶澳文荟》——青岛市图书馆地方文献推广专栏创建目的:
“胶澳文荟”是青岛市图书馆地方文献工作又一原创文化品牌。随着青岛文化旅游相结合,大力开展地方文献保护工作,与青岛本土作家深度合作。使我们认识了一群有思想、有情怀、有活力的群体,他们淡泊名利,坚守初心,扎根创作,用纸笔践行梦想。青岛市图书馆为青岛本土作家开辟一块推广窗口,让更多本土作家走向大众,让更多佳作呈现给读者,为推广青岛文学打造一个新交流平台。征集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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